义纵眼看桑弘羊要走,连忙将其又拽回了榻上。
“本官想的是快刀斩乱麻,早些将文书呈送到御前,可没想到何充来得太快,我已然赶不及了。”
“突然想起桑郎中在寺内,你毕竟是县官身边近臣,若是能够出面应付一番,何充也许会退去。”
桑弘羊听完义纵此话,心中觉得好笑,看来这响当当的酷吏是没有了出路,竟想来找他做后援。
“使君找我相助,我无论如何也都该尽些绵薄之力,可是……可是这忙我实在是帮不了啊……”
“县官今日派我来此,只让我核对市租数目,我若插手这大案,岂不是有矫诏之嫌,要掉脑袋啊!”
桑弘羊一说出这“掉脑袋”之言,这义纵顿时愣愣住了,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异想天开。
“那桑郎中可否立刻入宫,向县官奏报此事?”义纵换了个说法道。
“这……使君为何不自己去奏报此事?”桑弘羊假意犹豫道。
“那何充诡计多端,定然会看死本官。”义纵急忙说出疑虑。
若是只看个人喜好,桑弘羊当然愿意帮义纵,因为这不仅是帮义纵,也是帮樊千秋。
可是昨日见过皇帝的态度之后,桑弘羊现在格外小意,没有皇帝的明诏,不敢多事。
皇帝只让他盯着长安县寺动静,并没有让他参与此事,他即使有心相助,也有顾虑。
义纵看到桑弘羊犹犹豫豫,只当对方不敢招惹窦氏,只能连连叹气道:“樊千秋休矣。”
桑弘羊从未见过义纵这副走投无路的模样,当下有些不忍,思前想后,决定跑这一趟。
“使君莫要烦心,既然是大案,我帮你跑这一趟!”桑弘羊说道。
“当真!?”义纵绝境逢生道。
“自然当真。”
“本官先谢过桑郎中了!”义纵不敢有太久的逗留,谢过之后,又向长安县狱一路小跑而去。
桑弘羊站在门口,看了看正堂里何充的背影,又看了看义纵的背影,心中与皇帝想到了一处去。
和皇帝昨日在宣室殿里说的一样,桑弘羊现在也想看看落入右内史手中的樊千秋,还有何后手。
桑弘羊想到此处,并不急着动身,而是回到了阁中的榻上坐了下来,接着核对市租簿上的数目。
昨日,自己遇事太紧张忙乱了些,皇帝恐怕多有不满,今日,自己一定要像皇帝那样能沉住气。
待何充他们先走,自己才能寻個由头离开。
另一边,义纵很快也赶到了长安县狱,并在狱曹掾李勤的指引下,走到了樊千秋所在的牢室外。
“开门!”义纵不悦地说道。
“诺!”狱曹掾连忙开牢门。
“你等先下去。”义纵摆了摆手。
“诺!”狱曹掾带着众人离开了。
这时候,侧着身体,脸朝内躺在蒲席上的樊千秋听到了动静,痛痛快快地就从蒲席上就坐了起来。
他看着一脸苦相,站在门口的义纵,竟笑着直接揶揄了一句:“义使君,没想到你今日就来啦?”
“嗯?你竟猜到本官今日要来?”义纵背着光,本就不悦的脸色就更显阴沉了。
“我原以为你三日之后才会来,没想到你今日便来了,看来正堂里的那位府君来头不小啊。”樊千秋笑道。
“本官没想到,这县狱中竟有你的眼线。”义纵面色不善地看了看不远处的狱曹掾和狱卒说道。
“义使君误会了,并未有人向我透露过消息,我入狱之前,就已料定此事了。”樊千秋笑答道。
“……”义纵看着樊千秋自得的模样,更不好受了,对方那不掺杂任何杂念的笑容也成了嘲笑。
“在正堂里所要草民的那位府君,是右内史还是魏其侯,又或者是廷尉啊?”樊千秋接着问道。
“右内史何充。”义纵简短地回答道。
“才两千石啊。”樊千秋摇了摇头有些失望,他还以为魏其侯会亲自来呢。
“昨夜,南皮侯已来过了。”义纵像在辩解地说道。
“南皮侯啊?位高而权微。”樊千秋摇了摇头说道,却未将后半句说完,“否则怎么会被我拿来立威呢?”
“本官在你入狱前答应过保你周全,”义纵倒是坦荡地承认了自己的失策,“可千石的品秩还有些不够。”
“有今日这个局面,是义使君有一件事办错了。”樊千秋不在意地摆手说道。
“何事?”义纵皱眉问道。
“既然昨日南皮侯来过了,那魏其侯也必定知道此事了,那么今日他们定然就会再派人来争抢草民……”
“使君就应该连夜突审,逼那些从犯吐扣,今日卯时再立刻赶往未央宫向天子请奏,就不会有此波澜了。”
“耽误了这一夜的时间,许多事情就变了,兵法有云‘兵贵神速’,就是这个道理。”樊千秋细细说道。
“你这私社子弟,竟然还懂兵法?”义纵脸上有一些挂不住,不服气地奚落道。
“略懂。”樊千秋完全不怕笑道。
“你既然知道此关节,为何不早说?”义纵更加不悦,他忽然觉得这樊千秋也很难对付,极不好掌控。
“使君是戴黑绶的长安令,我是无品无秩的私社子弟,我当时若说了,你恐怕也只会觉得我危言耸听。”
“那你现在为何又说了。”义纵不悦地问道。
“使君已经吃了亏,我此刻说的话哪怕再难听,使君也会当成大补的药剂吞下去的。”樊千秋笑答道。
“……”义纵看着眼前此子,明明长着一副粗鄙之人的皮肉,说话却颇有城府,这样的人他还头次见。
“使君,那我现在就挪窝,到右内史的狱中去?”樊千秋已经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袍服上的草屑。
“终究是本官未能履行诺言,你且宽心,你离开县寺的时候,本官已委托县官近臣桑郎中去御前上奏。”
“桑弘羊?”樊千秋饶有兴趣地问道,这倒是一个惊喜啊。
“嗯?你识得桑郎中?”义纵问道。
“不曾识得,却久闻大名!”樊千秋说的倒是实话。
“你且宽心,县官一旦得知此事,定会秉公裁断的。”义纵说道。
“那倒是有劳使君谋划了。”樊千秋说完行拱手礼,却未见喜色。
“你不信本官所说的话?”义纵冷冷地问道。
“信是信的,只是一来一回,半日也就过去了,世事难料。”樊千秋答道。
“本官知道世事难料,但也记得你说过你有后手。”义纵有些挑衅地说道。
“使君好记性啊。”樊千秋装腔作势地赞答道。
“那你可将后手与我说一说?”义纵好奇问道。
“这后手自然是藏在身后的手,若是摆到前面,恐怕就会失效了。”樊千秋笑道。
“既然如此,本官就不问了,还请你好自为之。”义纵自觉不被信任,未再多问。
“多谢使君谅解。”樊千秋再次行礼道。
“那就请吧!”义纵让开牢室的门说道。
樊千秋也不再多礼,大步地走出了牢门。
今日仍旧是一个阴天,那乌云更像是吸饱了水,好像随时都可能再下一场冰冷的冷子。
虽然有了后手,可樊千秋仍然有些惴惴,谁知道这一两个时辰里,会不会有意外发生。
此时,旁边的牢室和院中其他牢室的门逐渐打开了,豁牙曾和窦贼从犯全都走了出来。
豁牙曾见到樊千秋自然连忙过来行礼,至于那些窦贼从犯,脸上还有难掩的恐惧之色。
樊千秋对这些都不在意,他在狱卒的押解下,与义纵又向长安县寺的方向赶去。
再回到了县寺后,义纵就与何充办理交接的手续,而樊千秋这些人自然就在院中候命。
手续不复杂,不用太久也就办结了,右内史何充来到院中核对人犯,自然先见樊千秋。
“你就是樊贼千秋?”何充一张嘴就把樊千秋定为了人犯,这一招颠倒黑白炉火纯青。
在史书上,并没有记载何充这号人物,但樊千秋早就派人打听清楚他的来历与背景了。
能早早地傍上窦婴这棵大树,又未能在史书上留下蛛丝马迹,要么惨死,要么是废物。
当然,也有可能是一个惨死的废物。
“草民不是什么贼,哄抢市租的群盗头目,乃是南皮侯之子窦桑林也!”樊千秋高喊道,生怕别人听不见。
“哼,你是不是贼,进了右内史狱,就什么都清楚了!”何充怒道,“来人,樊贼千秋押走!”
“诺!”
“义纵!”
“诺!”
“你今日就留在长安县寺,审核这三年的刑狱案卷,看有没有冤情,本官会留人襄助你。”何充堂而皇之道。
“诺!”义纵不再多说,幸好央求桑弘羊上奏天子。
这边,樊千秋和豁牙曾已被五花大绑捆住了,而后他们二人又被分别塞进了一辆安车中,一同押往右内史寺。
至于那些窦贼的胁从犯,反而未被捆绑,一个个空手空脚、叽叽喳喳,仿佛身上的罪责已被免掉,很是得意。
片刻后,长安县寺的院中终于安静了下来,寺内属官站到了门口,议论纷纷,多数人都觉得这樊千秋死定了。
交头接耳片刻之后,属官也渐渐散去了,唯有义纵和桑弘羊站在门口,若有所思。
很快,桑弘羊乘人不备,寻了一个由头,就离开了长安县寺,纵马向未央宫赶去。
他走得很急,不曾注意几个在县寺门口嬉戏的孩童已抢先一步,向清明北乡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