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荒唐猜想只是在刘彻心中一闪而过,他自己就都觉得可笑。
祥瑞灾异之事都是蒙骗“不可使由之”的黔首的,他自己若是相信了此事,那当真是昏君!
“此话,不可再说了,传出去,本官和义使君也救不了你!”刘彻稳了稳自己的情绪说道。
“刘使君,你如今已经知道下官的想法和谋划了,你认为此事能不能做呢?”樊千秋再问。
此时,外面的雨忽然下得急了起来,在大风挟持下,雨水大片地砸在地面上,发出“哗啦”的响动。
这声音,犹如疾风卷松柏,犹如猛浪起千层,犹如万马齐奔踏……
刘彻从榻上站了起来,走到堂中,停在樊千秋一尺之外,双眼平静而锐利地看着樊千秋,心潮起伏。
也许因为这私社子弟是第一个猜出自己心中杀意的人,刘彻忽然之间,就对他多了些许信任和警惕。
“樊千秋,你可知这朝堂的局势,县官一人可说了不算,若出了纰漏,县官亦不能回护你。”刘彻说道。
“下官知道,朝堂上朋党颇多,县官常被掣肘。”樊千秋看机会递到面前,自然不会放过,继续卖弄道。
“嗯?你这私社社令,还懂朝堂大势,真是一件稀奇事。”刘彻笑着道。
“略懂略懂,使君莫忘了,下官对《公羊传》也略懂。”樊千秋亦笑道。
“是啊,我倒是忘了,那一日,你曾说过,当大一统。”刘彻想了起来。
“使君好记性。”樊千秋说道。
“那日你以为本官是丞相的人,不愿意谈何为大一统,今日既知本官是县官的人,当可畅所欲言了吧。”
“这……”樊千秋一时竟语塞。
“这屠龙之技,不交给县官,你还想交给旁人吗?”刘彻似有杀意地问。
【备注:屠龙之技,出自《庄子》,意为不平凡而平时不能用的本领】
“下官以为,所谓的大一统,又可分为四个一统。”樊千秋思考片刻道。
“此话有新意,这四個一统,又是哪四个一统?”刘彻颜色和缓一些道。
“人心大一统,货殖大一统,朝权大一统,天下大一统!”樊千秋答道。
“粗听有几分道理,你且往下说,讲得若有理,亦可上奏于县官,于你的仕途有益。”刘彻故作冷漠地问。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乃人心一统,此事县官已经做了……”
“货值一统,当禁私钱,平准且均输,此事不能急于一时……”
“朝权一统,当虚相权,行中外朝制,此事乃是燃眉之急……”
“天下一统,当逐匈奴,定瓯越西羌,此事应徐徐而图之……”
樊千秋每讲“一统”,都会立刻具体提出几条切实可行的方略,有些是抄刘彻本人的,有些是抄朱明鞑清的。
【此处被夹了一小段,大概就是还教了一些后世的基本国策,大家自行脑补吧】
总之,多少对今日的朝堂和朝政都有一些用处,而且新颖出奇。
樊千秋讲得过瘾,刘彻听得也过瘾:正好全都搔在了他的痒处。
当然,除了过瘾之外,刘彻更多的是惊奇。
一面是樊千秋所讲的少数事情,是刘彻思量考虑过的,只是还未想得那么具体而已,樊千秋似乎很知圣意。
另一面是樊千秋讲的多数事情,是刘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怎么听也不像出自《公羊转》或《韩非子》。
于是,在过瘾和惊奇之外,刘彻多了几分怀疑和提防。
樊千秋一口气讲了小半个时辰,停下的时候,外面的雨都已经停了,而积攒在天空许久的乌云也渐渐散去了。
刘彻对这半个时辰的“君臣奏对”总体满意,若不是樊千秋有他用,定然是要招入光禄勋当个郎官以备咨询。
罢了,此子还年轻,言行有时太过孟浪刚猛,放去当个郎官屈才了,暂时留在外朝才更能发挥出爪牙的作用。
除此之外,刘彻还有一个私心,他不想那么早在此子面前露出真容。
如此一来,此子做的许多事情,便与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了,若是到了不可挽回之时,那他还可将一切都抹掉。
建功立业自然需要人才,可是,他刘彻才是大汉帝国唯一的未来。
“你所说的这些事,本官会一一向县官奏报,不会隐瞒藏私,你放心。”刘彻说道。
“下吏信得过使君,有劳使君了。”樊千秋心中的愉悦更多了几分,此番言论被皇帝知晓,定能简在帝心了。
“本官今日不能久留,先不谈这些务虚之事,还是先定下刚才所议之事。”刘彻说道。
“不知使君所提的是何事?”樊千秋笑问。
“丞相田蚡之事。”刘彻的眼神再次凌厉。
“使君意下如何?”樊千秋急切地追问道。
“可做而不可说。”刘彻简单地给出答案。
“下吏明白,今日之谈,从未有过。”樊千秋笑道。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谈到此处,樊刘二人今日的谈兴都淡了下来,这稍显逼仄的书室里陷入了沉默。
“你先要用心办事,日后若是有了机会,本官引你入未央宫,去见一见县官,若奏对得当,定有一番前途。”
“诺!”樊千秋不卑不亢地应答下来。
刘平未再多言一句,便大步走出了还在滴水的屋檐,独自离开了书室。
他离开没多久,义纵便急急忙忙地来了,看向樊千秋的眼光多了一些敬畏。
“你与刘使君谈得如何?可有说过什么孟浪的话?”义纵面色古怪地问道。
“谈得倒是非常愉悦,这刘使君倒是一个奇人,位高权卑,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真才实学……”
“但言谈举止之间自能散发出一种气魄,不简单。”樊千秋自顾自地评价着,完全没看到义纵的脸色已铁青。
“放肆!你一个小小的游徼,怎敢如此妄自评价县官……”义纵生硬地停顿片刻才从牙缝狠狠地挤出后半句话,“妄自评价县官身边的近臣?”
“倒是下官又孟浪癫悖了,还请使君见谅。”樊千秋笑着向义纵请罪道。
“罢了,以后若是再能见到刘使君,莫要如此孟浪,定要守好官仪,莫要什么话都胡乱地往外说。”义纵摆了摆手,无可奈何地说道。
“使君,这刘使君到底是什么来头,远支宗亲竟然能得到县官如此青睐?”樊千秋仍有羡慕和好奇。
“本官亦不要不知。”
“……”樊千秋看得出来这是义纵在故意卖弄关节,他也不戳破,看来事实比史书上写得更有意思。
“刘使君交代的事,定要办妥,于你仕途有利,莫要错过这机会。”义纵居然有一些羡慕地感叹道。
“下官知道轻重,今日回去,便开始办此事。”樊千秋正色答道。
这才消停了几日,便又有新的业务上门了,人在仕途,当真是在逆水行舟,一日都不能停歇懈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