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张汤强壮镇定的模样,樊千秋觉得有一些滑稽。
自己相当于剽窃了张汤尚未发表的学术成果,对方内心定然惊慌失措。
但是樊千秋却没有心理负担,因为在大汉可没有所谓的学术规范,谁先提出来便是谁的。
而且他也并没有想将“春秋决狱”的理念占为己有,只是想以此在张汤面前留一个印象。
于是,樊千秋定了定神,便开始讲了起来。
“汉律虽多,可终究不可涵盖天下所有的事情,纵使像那苛刻细致的秦法,亦不可涵盖天下所有的事情……”
“断案之时,难免会遇到汉律未曾涉及的琐事,自然不能以汉律为准绳,微言大义的《春秋》可担此重任。”
张汤越听越觉得惊奇和蹊跷,他看向樊千秋的目光也越来越疑惑和不解。
这“春秋决狱”是他藏在心中的一件重器,而这件国之重器,还与一个身份敏感的人有关联,便是董仲舒!
张汤虽然重视律法,但他却也是一個儒生,自然想将儒家的道德教化引入刑狱之中,帮助法吏们日常断案。
在过往的几年时间,张汤为了此事,常常暗中登门拜访大儒董仲舒,冒着被皇帝猜忌的风险与其讨论此事。
而得出的结论成果,便是“春秋决狱”这四个字。
张汤与董仲舒都认为“按照《春秋》大义来决断刑讼之事才是正道”,但他们却未在外人面前提起过此事。
也就更没有上奏此事,向天子谏言献策了。
之所以有所延宕,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董仲舒被皇帝罢官不久,仍受忌惮,不宜现在就出现在皇帝面前。
而且,张汤虽然是廷尉正,而且也受天子信赖,可品秩说到底不过是千石,廷议和集议都未必有资格参与。
更别说直接参与到改变大汉司法制度的大事中。
所以,“春秋决狱”便成了张汤和董仲舒两人之间的秘辛,他们准备借助此事,在合适的时机,青史留名。
张汤刚听见这小小的游徼说出“春秋决狱”几个字的时候,还只当对方误打误撞,碰巧说中这几个字罢了。
可是听他后面的这几句解释,立刻发现对方似乎真的对“春秋决狱”有所了解。
张汤不禁开始怀疑,难不成此子见过董子!?
但是此亦说不通,董子若是见过此人,又将“春秋决狱”之事告知过对方,那么定然会将此事转告张汤的。
难道……此子用了什么秘法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又或者他在儒学和刑狱之事上的造诣,超过了张汤和董仲舒?
不管是前后哪一种可能,张汤都觉得骇人。
接下来,张汤便沉默着一直没有再多说话,旁人只当樊千秋的话激怒了张汤,但实际上,张汤是脑子有些乱。
作为始作俑者的樊千秋很理解张汤内心的错愕。
辛苦打磨多年,还想用来一鸣惊人的宝器,竟然被一个出身寒微之人抢先做了出来,又怎么可能不觉得错愕?
“那你再说一说,当如何用《春秋》来断决刑狱之事?”张汤故作镇定问道。
“汉律中未提及之事,以儒学经意为断决依据;汉律中与儒学经意相违背之处,亦以儒学经意为最高准绳。”
“还有呢?”张汤心中又一惊,此子定然不是误打误撞,何止是略懂,是很懂。
“断案时,要以案件事实为依据,但是要以罪人的动机为根本……”
“若罪人动机符合儒家道德,一般可从轻处理,甚至可以免罪……”
“若罪人动机不符合儒家道德,结果为善亦要受到严惩,犯罪未遂亦要严惩,首犯更要从重处罚……”
樊千秋滔滔不绝地说着,向张汤继续解释何为“春秋决狱”,这一幕让樊千秋想起了博士论文答辩的场景。
说到底,“春秋决狱”其实就是将“以德治国”和“依法治国”结合在一起,给法律加上一件温情的袍服。
当然,作为统治阶级的工具,“春秋决狱”自然会有或这或那的缺陷和不足,但至少可让社会矛盾缓和些。
既想要避免“暴秦亡于严刑峻法”,又想改变“黄老道学,无为而治”,“春秋决狱”自然代表着先进性。
“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何人告诉你的?”待樊千秋将最重要的话全讲完后,张汤才阴晴不定问道。
“这……”樊千秋一时语塞,想了片刻,才厚着脸皮说道,“是草民自己想的,若有纰漏,还请使君指正。”
“你的这番高论,本官可指正不了。”张汤半真半假说道,语气中有一丝难掩的酸意。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门外跑进来一个廷尉卒,打破了此间有一些尴尬和沉默的氛围。
“使君,长安县寺户曹掾公孙敬之、万永社社尉简丰、万永社子弟豁牙曾此刻在院外。”
“哦?”张汤眼中精光再现,意味深长地看了樊千秋一眼,而后说道,“将人带进来!”
“诺!”廷尉卒离开,张汤踱步回到上首位坐下,樊千秋老老实实跪下,其余人立刻跟着改容,各就各位。
一眨眼间,廷尉正堂便重新回到了刚才那庄严肃穆的模样
很快,樊千秋这边的三个证人也被带到了正堂上,除了公孙敬之不用下跪之外,其余两人亦跪在了正堂之中。
又经过一轮核对姓名、籍贯和爵位的流程之后,在张汤那一声惊堂木的声响中,这堂审的下半场立刻开始了。
“豁牙曾!”张汤先从看起来最容易对付的这个人开始。
“草民在!”经过几次搏杀,手上沾过很多人血的豁牙曾越发沉默寡言,恐怕要比樊千秋还能够临危不惧吧。
“十一月初三,你在何处?”张汤问道。
“我在大昌里闾门内巡查。”豁牙曾道。
“寻到闾门处是几时几刻?”张汤问道。
“当时是差一刻到卯正时分。”豁牙曾答。
“你是看了天色,还是听到了梆子声?”张汤故伎重演问道。
“那日暴雨看不了天色,我等从社中离开时是卯初时分,行到闾门时要两刻钟,那日雨大,多花了一刻钟。”
“你为何记得那么清楚,难不成事先有人与你串过证词?”张汤开始咄咄逼人地出招了。
“这是实情,我等终日在闾巷中行走,从何处走到何处,需要多少时辰,社令都有定制。”豁牙曾回答道。
“樊千秋,为何要这么做?”张汤问道。
“无规矩不成方圆,算好两地来往的时间,办事的时候,可不用等待,做得更快。”樊千秋倒是如实答道。
“豁牙曾,到了闾门之后,你又做了何事?”张汤阴着脸继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