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使君,你若不出具这文书,我便走不了,只能在这等着,说不定丞相会来此处找你要人。”樊千秋半真半假道。
“许由,立刻给他写文书,再给他备好囚车,莫要让他如此招摇过市!”义纵无可奈何地摁了摁跳得生疼的太阳穴。
“诺!”许由和江慎等人连忙就去各自办事,王温舒亦将田恬押了出去,这正堂里就只剩下樊千秋和义纵这两人了。
樊千秋看着义纵这副想尽早摆脱此事的模样,心中不禁就生出一些不屑。
难怪义纵只是众多酷吏当中极为普通的一个,最后也未能问鼎三公九卿,想来正是因为他多多少少有些色厉内荏吧。
义纵对无官无秩的豪猾大族也许能下得去手,但是不意味他可以对正管着自己的百官之首丞相下手。
看来,今日还是得期待日后成为“丞相”的廷尉正张汤,希望他能比义纵要更中用一些。
不多时,移交文书和囚车就都备好了,义纵阴晴不定地站起来,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樊千秋,此事,你好自为之。”
“多谢使君提点,但还有一事请使君襄助。”樊千秋笑着说道。
“还有何事?”义纵有些无奈。
“还请使君给刘使君送一个口信,便说我与他商定的事情,今日办。再告诉他,我要去御史大夫寺。”樊千秋说道。
“刘使君?”义纵一时间没有想清楚。
“便是刘平使君。”樊千秋点头说道。
“此、此事难道是刘使君吩咐的?”义纵迟疑问道,若此事是“刘使君”吩咐的,自己刚才的言行岂不有些失职?
“不瞒使君,此事是我与刘使君谋划的。”樊千秋淡淡地说道,看着义纵脸上的吃惊,他觉得幸灾乐祸。
“你先去吧,本官立刻上奏给刘使君。”义纵瘫坐在榻上,他想起了前后许多的事情,隐约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多谢使君!”樊千秋没注意到义纵所说的“上奏”二字有何不妥,行礼后走出正堂,就押解田恬向未央宫赶去。
……
御史大夫虽然是三公之一,同样贵为万石,但实际上的地位与权势比太尉和丞相都要稍低上一等。
大汉肇建至今的多数时候,御史大夫其实都是丞相的副手而已。
而从官员的拔擢的顺序看,九卿往往要先出任御史大夫,然后才可能继续进步,升为太尉或丞相。
不过,最初,御史大夫并非丞相副手:他有监督举劾百官之权,自然也可监督举劾百官之首丞相,且后者才是其主要职责。
说白了,这御史大夫最初是丞相的制衡。
但是,官职不会赋予为官之人权力;恰恰相反,是为官之人赋予官职权力。
就像樊千秋,看起来只是一個游缴,却能将手中权力最大化,与丞相争锋。
汉初的几位丞相都是治世能臣,在具体的理政过程当中,他们凭借自己的能力扩大了丞相的权力,侵蚀了御史大夫的权力。
久而久之,特例就变成了成制,御史大夫便自动后退成了丞相的副手,丞相百官之首的地位自然更稳固。
虽御史大夫沦为丞相副手无疑,但是还有一处可以看出其最初的显赫地位——那便是御史大夫寺的位置。
整个长安城是一种环环相扣的结构,既是为了实用,也暗合儒家爱有差等的理念。
最外层是关中的自然地形,往内是拱卫国都的陵县,再往内是长安城的外城郭,而后才是这整个长安城。
而在长安城之中,又分为宫中、殿中和省中。
宫中是未央宫宫墙之内,殿中是前殿殿墙之内,省中则是位于前殿后半部分的皇帝寝殿“宣室殿”“温室殿”“清凉殿”。
当然,其他各宫亦是如此分层。太后居住的长信殿、皇后居住的椒房殿及夫人婕妤居住的各殿也算省中。
而负责不同区域宿卫的兵力也各有不同。
长安城内的治安由几个衙门相互牵制下共同来负责,权力最大者当然是九卿之一的中尉,可以统领北军。
宫内由各宫的卫尉负责,兵卒称为兵卫。
殿中由郎中令负责,兵卒为诸郎或郎卫。
省中则由少府负责,宿卫之人则是宦官。
像主父偃这些获得加官的天子亲信近臣,也只能自由出入到殿中,想进入省中,都必须经过宦官通传。
所以,在未央宫的范围之内,除了前殿和其余的宫殿之外,还有许多附属建筑,更分布着若干个官衙。
这些官衙的属官都是广义上的天子近臣,至少在名义上更受天子信任。
其中便包括郎中令、少府和御史大夫寺。
而御史大夫的两个佐贰分别是御史丞和御史中丞,后者更是在前殿主殿未央殿右侧偏殿中听令于皇帝。
距离权力中心越近,真实权力自然越大。
单从御史大夫寺如今的位置来看,大汉天子曾经是想让御史大夫来制衡宫外的丞相的,只是已经走样。
要进入御史大夫寺,便要先进入未央宫,这是樊千秋这大半年的愿望,今日竟因押解田恬就要实现了。
……
樊千秋先前已将南清明亭的亭卒打发了,义纵又因惶恐忘了派亭卒护送,便只有王温舒与他押解囚车。
在长安县寺耽误的时间并不长,樊千秋与王温舒离开县寺的时候还不到辰初时分,四处的行人仍不多。
樊千秋和王温舒一左一右坐在车前驭手位上,赶着囚车沿华阳大道向北疾行而去:尽头是未央宫北阙。
他们二人其实都出身寒微,虽然已经披上了官皮,但是毕竟品秩低微,活动范围多在城北一代贫民区。
所以,莫说是那未央宫了,沿途要经过的北阙甲第也没有来过。
和府衙颇多的西门乡和安门乡比起来,这北阙甲第虽然少了几分官气,但是却又多了几分财气和贵气。
住在此处的现任高官可能不如西门乡和安门乡多,但是却藏有诸侯王和列侯在长安城落脚的“国邸”。
这些宅邸是集整个封邑的财力和物力修建起来的,比寻常富户的宅邸更要奢华许多,可与宫殿相媲美。
雕梁画柱的亭台楼榭从高墙大院中展露头角,其中不只有十几多丈高的望楼,望楼之间更有复道相连。
那些横跨在半空中的复道犹如一道一道的虹,真可谓是“复道行空,不霁何虹”。
别处的长安城都是平面的、二维的,而此处的长安城是立体的、三维的。
樊千秋坐在马车上,看着两侧这些高大到有些不真实的恢弘建筑物,心情复杂,既有豪气,也有沉郁。
此处有广厦千万间,何时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此处亦有朱门万户,可是别处仍日日可见冻死骨。
这种复杂情绪还没有消失,樊千秋眼前再次看到了那如同山一样高大的未央宫。
虽然前次去丞相府的时候,他已经和这未央宫有了一次“邂逅”,今次再看到,仍然觉得是摄人心魄。
在这层叠累出的未央宫前,建在北阙甲第中的那些奢华的宅邸立刻都相形见绌。
和安门乡西门乡里的那些豪猾富户及府衙后宅一样,被未央宫压得抬不起头来。
樊千秋在心中算了算,自己花了八个月的时间,从长安县寺走到了这双阙之间,速度也还不算太慢吧。
这几日,若是能扳倒田家,他便可以离未央宫再近一些。
……
约莫在辰初二刻,樊千秋与王温舒便驾车停在了双阙间。
按照之前的计算,廷尉正张汤和中大夫主父偃也应到了。
可是樊千秋在双阙之下找了找,并未看到任何一辆马车。
这两人不会因为忌惮丞相权势,不敢来参与今日之事吧?
樊千秋不免有些紧张。
从他在山水庄园捉住田恬开始,期间并未耽误片刻时间,可是这个消息定然在城中飞快传播——田蚡迟早会知道此事。
虽然田恬在他的手中,可是丞相的权势实在太大了一些,他完全可以靠蛮力将此事截停下来。
樊千秋若想要让此事闹得更大,就他必须迅速将此人送到御史寺正堂,然后再靠张汤和主父偃之力,将此事闹到御前。
否则,不只此事会功亏一篑,自己也极有可能死在路上。
在这之间,能给他容错的时间并不算多,不能耽误太久。
樊千秋大约等了一刻钟时间,仍然没有看到主父偃和张汤的马车前来,他看了看逐渐升高的日头,下定决心不再等了。
许多事情谋划再多也有纰漏,只能走一步再看一步,不能有太多犹豫。
“王温舒!”樊千秋喊道。
“诺!”王温舒插手答道。
“本官去让公车司马开门,你将这田恬押下来,再紧一紧他身上的麻绳,莫要让他跑了。”樊千秋看着前方的宫门说道。
“直接捆绑着带进宫去,未免太惹眼了一些。”王温舒有些迟疑地说道。
“要的便是惹眼!”樊千秋冷笑道,若是不惹眼,何必从娼院带到长安县寺,又何必从长安县寺带到未央宫?
“可是公车司马会让我等带着这犯人模样的人进去吗?”王温舒说到底只是一个小吏,也不知道宫中的规矩。
“你放心,省中才是县官的居所,而这宫中监狱不少,不只有永巷还有掖庭,都是关押犯人的所在。”樊千秋早已将这些事情查得一清二楚了。
“诺!属下明白了。”王温舒不再有疑问。
而后,樊千秋就拿着义纵以长安令的身份开具的移交人犯的文书来到了公车司马室,交给了公车司马核对案比。
对方倒是没有为难他,立刻派人去御史大夫寺上报此事,等待回执文书。
义纵出具的文书上自然没有写明押送而来的犯官是田恬,只说捉到了有罪的犯官,要立刻移交御史大夫寺弹劾。
虽然长安县寺捉到犯官的事情发生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因此这通传和回执只是一个走过场的形式而已。
而公车司马也只是核对了樊千秋和王温舒两个人的身份,并没有对蓬头垢面、披头散发的田恬投来过多的关注。
在他的眼中,此人只不过是一个在长安县内违反了汉律的官员而已,平时也能见到,根本不值一讪。
御史大夫寺就在北门之内,直线距离不到一里,一来一回不过一刻钟也就跑完了。
所以,当御史大夫寺发来回执的文书时,还不到辰正时分,日头也仅仅只是爬到长安城东边城墙的斜上空而已。
公车司马见到回执文书后,立刻就放行,还派了两个兵卫带樊千秋等人去御史大夫寺。
也不知王温舒在车中是如何威胁田恬的,被麻绳勒住嘴的田恬虽然步伐踉跄,但是仍然乖乖地被其牵着往前走。
当樊千秋进入北宫门的门洞之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回头朝着北边和东边又看了看。
整个长安城正在冉冉升起的日头下逐渐苏醒过来,千家万户将要开始新一日的忙碌了。
只是,这看似无事发生的长安城,不同方向的许多个角落说不定已乱得天翻地覆了吧。
那股从丞相府掀起来的惊涛骇浪,不知多久后就会拍到未央宫的城墙,亦不知这未央宫的城墙能不能将那巨浪给抵挡下来。
樊千秋知道自己今日再次走进了赌局当中,他只希望自己安排的那几颗棋子能中用一些,不要因为丞相田蚡的权势而退缩。
否则,他樊千秋能不能走出这未央宫都是两说了。
以身入局,当胜天半子!
樊千秋再次看了一眼高高耸立的双阙,又看了一眼在朝阳之下展翅腾飞的鎏金鸾鸟,义无反顾地转过身去,走进了未央宫。
宫墙不厚,北门中的甬道自然也不深,还没容樊千秋仔细体会一番其中的妙处,那稍显阴暗的门洞在区区几步下就走完了。
接着,出现在樊千秋眼前不远处的,便是二十多丈高的夯土高台和多达数百级的石质阶梯,犹如登山阶梯。
他理了理自己的袍服,摆了摆自己的腰间的环首刀,深吸一口气,就走向了那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