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拦住了去路的田蚡先是惊了一下,接着就阴着脸上下打量起此人来了。
在田蚡眼中,对方打扮非常古怪,将斗笠压得很低,完全就看不到脸。
晃眼一看,他觉得对方的身形有几分眼熟,但是刚刚和窦婴等人争吵辩论过,精神有一些疲惫,一时间又想不出对方到底是谁。
但是很快,田蚡便注意到了此子身上那普通的袍服,不过是郎官的打扮而已,不管是什么来头的郎官,都不值一提。
“你做什么?要拦本官的路,找死吗?滚!”田蚡歹毒地骂道。
刘彻不答,他伸手压了压斗笠,往前走一步,走了了正堂之中。
“你这小吏!给本官滚开!否则灭你三族!”田蚡的手指戳到了刘彻的面前,怒吼了一句,嗓音都扯破了,难听到极点。
刘彻仍然不声不响,他顶着田蚡的手指,继续坚定地往前走了两步。
狭路相逢勇者胜,说的便是此时此刻,权力可以给人带来底气。而且,当一方的底气极高时,另一方自然也会被压下去。
刘彻步步为营,虽然仍未说过一句话,但是在气势上已经压倒了田蚡:堂堂的丞相,竟然被这郎官逼得连连后退。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刘彻一路走到正堂的中间,而田蚡也被逼退到了上首位的那几级阶梯之下,更是险些被绊得仰面倒去。
“大胆!你想要做什么,要胁迫丞相吗,当真被族灭!?”田蚡跳脚叫嚣着,恨不得冲上去打骂此子。
刘彻不动声色地缓缓抬起头。
顷刻间,他的视线就与田蚡的视线对上了。
而后,他又抬起手,将斗笠微微地抬了几寸。
终于,刘彻整张脸出现在了田蚡眼中!
后者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干瘪的喉咙立刻就像被一只无形卡住了,几乎喘不上气来,脸色更是转瞬之间就由红黑变成了惨白!
豆大的汗珠更是从鬓角的发丝中沁出,再从脸边划下。
田蚡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嘴巴张张又合合,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那已经被吓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飞快地搅动着,想回忆起皇帝到底是何时来的,更想回忆起自己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有没有被皇帝听去。
不想不要紧,一想便魂飞魄散啊!
皇帝好像是从一开始就跟着樊千秋来的,自己说的那些话更是一字不落被对方听去了!
自己不仅说了“自己的命令便是县官诏令”的混账话,还用手指指了皇帝,更声称要灭了皇帝的三族……
这一条条,不用加起来,都可以让田氏一门族灭!
不只族灭,恐怕田氏的祖坟都要刨开,尸骨更是要挫骨扬灰啊!
想到此处,田蚡不只是汗下脸白,更是两腿发软,不由自主就想跪下。
此刻,除了田蚡之外,其余人都集中在正堂的前半部分,他们并未看见刘彻的龙颜,只能看到其背影。
除了樊千秋自以为知道刘平的真实身份之外,其余的人是诧异又发懵。
他们想不明白,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六百石郎官,竟然如此大胆,敢与田蚡较劲,而田蚡则好像是受到了什么莫大的惊吓。
几人是面面厮觑,还以为是对方留下的后手,可最后都是无奈地摇头,他们看不清这局势,只能紧张地看着此人。
“县、县官……”田蚡支吾了半天,终于挤出一丝苦笑,喊出这声。
窦婴等人听到这两个字,立刻惊诧,但却还有一些不信,皇帝怎么可能在这里?
“县官若知道此间如此热闹,定然想来看看,我乃县官的左右近臣,定将此间发生的事情,如实上奏天子定夺。”刘彻用非常平静的语调把这前半句说出来。
除了樊千秋外,堂中所有人都如同被当头打了一棍子:他们都分辨出了皇帝声音,再看那背影,更是不再有疑!
这短短一瞬间里,窦婴等人的惊愕不比田蚡少,他们一個个就都不由自主地准备下跪: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条件反射,不由他们自己决定。
“县官没有诏令,我刘平只是县官身边的郎官而已,尔等不必跪了……”刘彻果断地抬起手,用冷漠的声音制止了众人。
窦婴等人大眼瞪小眼,他们不知皇帝这几句话又有什么意思。
可是,皇帝说话,便是口谕诏令,听不明白那也得照做。
于是,不管是窦婴还是张汤,都把嘴紧紧地抿住了,更是双手垂下,状貌非常恭敬。
就连已经弯腿的田恬,也都不敢再多跪一分,只能用手撑住身后的方案,哆嗦着站直了几分,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这就是皇权的威慑力,大汉的皇帝现在虽然不便直接插手具体的朝政,但权威仍然毫无疑问地凌驾在所有臣子的头上。
虽然臣子能制衡皇帝,但是要以制度为依托,脱离了一定的成制,哪怕与皇帝顶嘴,或是状貌不恭,都是条死罪。
丞相可强杀其他官员,同样,皇帝也可强杀丞相!
尤其是汉律中有大不敬之罪,这便是大汉的口袋罪,可以让皇帝用任何借口给任何人定罪。
站在金字塔尖的皇帝都来了,其余的人自然只能静若木鸡。
当然,这正堂之中倒是有一个人面色如常,反而很好奇地上下打量着突然变得恭敬起来的窦婴这些人。
此人自然就是“不明所以”的樊千秋!
他完全没想到面前的人便是他心心念念的刘彻,只是对“刘平”这个皇帝近臣有这么大的威望感到惊讶疑惑。
区区一个郎官,竟然可以让三公九卿噤若寒蝉,平日不知道有多受刘彻的信任和重用。
樊千秋的心中又有了些别的疑惑,这么有威望的一个朝臣,为何没有在史书上留痕迹呢?
当然,这些疑问只是一闪而过罢了,而且也可以日后再问。
虽然眼前情形因为刘平的出现似乎有了些改变,可仍没有到落幕之时。
“大兄,今日之事凶险,你不应该露面的。”樊千秋既然不知道刘平的真实身份,自然也不会乖乖地听令闭嘴。
刘平还没有回答,窦婴这些微微低头的堂中之人就都猛地抬起了头,极错愕又极恐慌地看向了樊千秋,仿佛看个癫子。
大兄?!
这又是什么情况!
这北城郭的泼皮竖子,竟把皇帝叫做大兄!?
是此子发癫叫错了,还是他们自己发蒙听错了!?
正堂里的这十几大大小小的官员朝臣,全都有一些发昏。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回应,更像是一道列缺,把众人的脑子都劈糊了。
“贤弟,大兄说过,今日之事当由我来助你,丞相都要对你动手了,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贤弟?!
心思缜密、心思多疑的皇帝,竟然叫了樊千秋一声贤弟?!
他们可不敢说皇帝胡言乱语,但是也很确定自己没听错。
众人不知道其中的纠葛,对二人有一些怪异的行为也有些看不明白,但有一件事情,他们能确定:皇帝与樊千秋竟以兄弟相称?
这简直是大汉肇建至今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啊。
历代皇帝登基之前自然也会有交好的朋友,尤其是当年的太祖高皇帝,樊哙萧何之流与之称兄道弟那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可是皇帝一旦登基大位,那便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连亲情伦理都可以断绝,怎么可能还有与之称兄道弟的人呢?
这樊千秋什么来头,竟能与皇帝如此亲厚?
而更可怕的一点是,窦婴和张汤等人已是长安的上层人了,消息自然灵通。
可是,他们只听过樊千秋的名号,却从不知道他与皇帝能以兄弟相称呼啊。
毕竟,皇帝和小吏,中间的差距实在太远了。
很快,窦婴他们立刻又联想到了樊千秋和万永社肆无忌惮的所作所为,自然而然地往深处想去,不约而同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樊千秋早就是皇帝的人了,所以做事情才敢如此不顾后果。
如此看来,这樊千秋一定是皇帝鱼龙白服时结下的好友,一直藏在民间,如今才被重用,日后定然显赫!
想到此处,窦婴等人那震愕的目光中的掺杂了一些钦佩和羡慕。
也不知道这樊千秋有何奇遇,能获得当皇帝的信赖。
当今的皇帝生性多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樊千秋获得的这份信任,更显得难能可贵。
而窦婴还觉得一阵后怕。
按如今这情形推测,那日要杀窦桑林的不是樊千秋,而是这皇帝啊——定然也是因为那市租!
窦婴的思路一通百通,那该死的窦桑林动了皇帝的钱,皇帝对此事在意,便派樊千秋杀了他。
如此看来,这窦桑林当真是灾星啊,回去得把他的遗骸迁到祖坟之外去,以免以后连累窦家。
至于主父偃和张汤,他们在惊叹之余,更多的是嫉妒,樊千秋的机遇,他们是做梦都想要啊。
所有这些复杂的目光汇聚到樊千秋的身上,让后者也有些发蒙,他第一时间便以为自己刚才又说了什么孟浪之言。
大兄?今日之事?凶险?你?不应该?露面的?
区区这几个词,哪一个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为何这些人如此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