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少青抬起眼眸,扫视着站在大殿中的萧何、曹参、陈平等人,继而将目光看向了端坐在那高台之上的吕雉,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彼的身上。
哪怕今日陈彼说了,他来不过是旁听而已,并不会参与其中,孔少青也想要“利用”一把陈彼。
这种强迫陈氏中某个人不得不为自己做事情的感觉,实在是很美妙。
美妙到这件事情尚且未曾发生,孔少青就已经十分得意以及猖獗了,他的身体都在颤栗。
“陈相。”
他轻声开口问道:“敢问陈相,诸王所举可有什么错谬之处么?”
“昔年陈氏不一样清君侧,以臣子之身强迫皇帝处罚奸佞之臣么?难道这些事情,陈氏做得,其他人做不得?”
陈彼微微抬起眼眸,眉宇中的神色里面带着几分嘲讽。
他只是轻声笑着,继而看向了孔少青说道:“一开始,本相是不准备插手这件事情的。”
“但是孔博士以陈氏曾经的举动来佐证今日诸王之乱中诸多谋逆的正统性,这着实是让陈彼觉着可笑。”
陈彼站了起身子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孔少青的眼睛,他的脸颊上带着冷酷的嘲讽。
“陈某有三问,不知孔博士可否回答?”
这个时候,面对陈彼全力气场的孔少青只觉着压力巨大,他的背后甚至开始流淌出汗水了,若是说之前的战栗是因为他在激动能够逼迫陈氏的人被迫做什么、被迫支持他的话,那么如今的颤栗便是害怕。
真正的害怕。
他觉着陈彼甚至会随时抽出腰间长剑,将他枭首于此地一样。
陈氏敢在皇帝的面前做出这样的事情么?
这似乎是一個不必思考就能够回答出来的问题,陈氏敢。
因为在四世皇帝元年的时候,陈氏曾经持剑入宫,将当时的中车府令、甚至即将跨越内廷与外廷之间差别,正式成为九卿之一的四世皇帝心腹“赵高”诛杀在大殿之内。
而且,就在四世皇帝的面前。
杀完人之后,当时的秦国丞相只是将自己头顶的冠冕拿下,辞官后便回家了。
四世皇帝别说是追究了,连下旨对斥责陈氏的胆子都没有。
所以陈氏是真的敢做出来这样事情的。
毕竟他只是孔家区区一个嫡子而已,在世代为官的陈氏族人眼睛中,只怕他比一只蝼蚁强不了太多。
孔少青强行撑住自己心中那口气,看着面前的陈彼,恭敬而又谦逊的问道:“不知陈相想要询问在下什么?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彼看着孔少青,背着双手站在那里。
“本相第一问:昔年陈氏诛杀赵高、甚至是你未曾提起来的诛杀赵太后、芈太后,都是因为当初的这三位祸及天下,已经对天下造成了深重的苦难。”
“对赵高,是因为赵高蛊惑四世皇帝,令其征调徭役及民役,且其的的确确是触犯了秦律,所以陈氏才诛杀的赵高。”
陈彼站在那里侃侃而谈:“至于诛杀赵太后,事情则是更加简单。”
“赵太后以下犯上、触犯秦律的同时,还扶持嫪毐等势力,意图颠覆大秦。”
“此乃死罪。”
“昔日,先祖乃是辅国之臣,所以诛杀赵太后乃是当初秦高祖皇帝留下来的遗诏之令。”
“至于芈太后,则是无稽之谈,芈太后乃是油尽灯枯而死,与陈氏何干?”
他目光垂向孔少青,脸上的神色平和:“敢问孔博士。”
“你说诸王乃是为了清君侧,那么敢问他们口中的奸佞吕氏可做出了什么影响到天下的事情?可曾霍乱超纲?或者说,可曾有违背汉法的行为?”
孔少青额头冒汗,他摇头。
陈彼垂着眼眸只是继续问道:“那么,请问孔博士。”
“诸王可是先皇留下来的辅国之人?”
孔少青摇头。
陈彼再次看着孔少青询问道:“那我便有问题再次询问孔博士了,敢问孔博士,你出自孔家,乃为儒家之首。自然对儒学是有研究的,请问儒家讲究的“礼”中,可有母无错,而子伐母的这一说?”
孔少青再次哑口无言,他站在那里,脸上充斥着无可奈何的憋屈。
即便这个时候他想要强行按捺住自己的良心,开口说一句“有”,也无济于事。
甚至会对儒家造成一些巨大的负面影响。
天下人都会怀疑起来儒家,儒家的名声就真的臭了。
更何况......
大汉以仁义孝治天下!
满朝文武,甚至包括陈氏在内,谁敢对孝字提出质疑?
提出来质疑的一瞬间,就会被天下人的质疑给淹没。
陈彼看着孔少青的神色,脸上的表情更加玩味了:“孔博士不回答我,那么难道儒家当真是有这样的礼数?”
这是要将一顶帽子扣在儒家的身上了。
孔少青怎么能够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即便连忙开口道:“自然是没有的。”
陈彼望向孔少青,继续问道:“既然没有,那么诸叛逆为何在吕后无有过错的时候,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来诛杀吕氏?”
“吕后无错、吕氏无错。”
“天子更是无错。”
他垂着眼眸。
“吕后乃为先皇元妻,其余诸多夫人说到底不过是妾室罢了。”
“不管如何,吕后都是他们的母亲,名正言顺的母亲。”
“还是说,儒家不认可嫡妻乃为其余诸子的母亲之说?”
孔少青再次沉默。
他想要用诡辩的道理来质询、利用陈氏,却反而被陈氏的人用诡辩论给利用、质询到了。
最恐怖的是,陈氏的“诡辩”即便是孔少青自己听着都觉着十分有道理,就更遑论是其他人了。
他长叹一口气:“陈相说得对,这的确是孔某的问题了,不该在不了解事情真实情况的时候,就出面质询。”
“下官知罪。”
孔少青长长的鞠了一躬,弯着腰,腰肢随着他内心的骄傲一同崩塌下来。
陈彼微微一拂袖子,眼眸没有看孔少青,只是淡淡的说道:“孔博士既然知道错了,那陈某也不再多说了。”
他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继而轻声道:“陈某虽然不愿意掺和进这些争端当中去,但若是诸位想要将陈某拉下水来,陈某也不介意与诸位论一论——论一论事情的原委。”
“咳咳——”
台上的天子轻咳一声,就连吕后也是看着萧何等人使了个眼色。
在这个时候、在陈氏发出了警告之后,他们就都不愿意将陈氏拉扯到自己的阵营了,毕竟若是陈氏真的想要“论一论”的话,他们两方都经不起。
还不如继续让陈氏坐在高台上去窥测这些事情呢。
..........
漫长的讨论之后,在一部分的人的沉默下(指陈氏以及陈氏的诸多门生),在一部分人的坚持之下(特指天子),在另外一部分人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威胁之下,关于诸王的审判终于结束了。
德仁四年,秋。
天子诏令。
经朝堂议诸辅国之臣的讨论,谋逆诸王罪不可恕,剥夺王位,幽居长安城,终生不得过。
而诸王封国则是裁撤一半。
具体是什么样子的一半呢?这个由朝堂上的诸多臣子们讨论之后,决定将一部分富裕的地方给收归朝廷管辖,设立郡县之地。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
这个结果是朝堂上天子、太后、以及诸公等人各自妥协之后的产物。
而就是这“被裁撤的一部分富裕之地”到底是裁撤什么地方的讨论,却耗费了朝堂整整两个月的时间。
天子想要给这些封国留上一些富裕之地,而朝堂诸公则是不愿意。
这个时候,就连周勃都没有继续站在天子身边了。
因为这些富裕的地方若是能够划归郡县,则他们的家中子弟也好、族人也好,便可以占据这个空缺,前去成为县令亦或者郡守,从而为家族牟利。
政治在是妥协艺术的同时,它同样也是一种“利益”术。
人们为了利益可以做出各自的事情,较之前更为癫狂。
当然——
这个所谓的诸公中,并不包括陈彼。
对于陈彼或者说对于陈氏来说,这些都已经是不再重要的事情了。
陈氏毕竟是有完整封地的人,在封地当中他们甚至可以说就是“官渡王”,或者说不用加“甚至”两个字也是一样。
他们就是官渡王!
有爵位的官渡王!
德仁四年秋九月,终于站在德仁四年第一场大雪落下的同时,朝堂上的诸多臣子与天子争吵出来了一个合适的结果。
削六成的最富裕之地,剩下的四成富裕之地则是以“小富”之地为代替。
在这些地方设立郡县之后,一轮全新的争夺便开始了。
关于这些地方郡守的争夺、县令的争夺,最后还是陈彼以及萧何拿出了一个完善的办法,对于这些地方的郡守、县令任命,经过考核之后再放过去。
至于如何考核,共分为两次,第一次由国子监以及咸阳学宫中的博士、山长们共同出题,之后的第二轮么?那便是一个个的和朝堂上的这几位大佬聊一聊了。
在春秋战国时期,考核都是与君王当面聊一聊,可在秦汉时期,尤其是如今的大汉,考核制度已经初步形成。
当这一次战争的利益终于被瓜分完毕了的时候,已经到了德仁四年的冬天了。
大雪覆盖了一切,将所有的东西都给沉浸在洁白的雪花之下。
...........
长乐宫
天子刘盈脸上带着踌躇之色,他心中在纠结一个问题,那是当年他的父亲交给他的一封诏书。
对于目前的他来说,这个诏书如同是一场及时雨一样的落下,可是他却在思考用了之后对于朝廷会有什么样子的影响,又会让他的母亲多么的愤怒.....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一方面是因为他不知道高皇帝是否留下了其他的后手来保证那诏书的问世,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他逐渐的感受到了成为天子之后的压力。
刘盈想要甩掉这种压力。
于是,他只得开始想办法了。
他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陈彼,因为这种事情对于陈氏来说,应当是必须要做的。
“召陈相来见!”
............
长安城外
一位身上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站在长安城的城门口,看着那远处巍峨耸立、无法遮挡住的长安城,内心不由得赞叹。
这便是长安城么?
他随意的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潇洒不羁的样子了。
这便是陈樊,一个与诸多陈氏子弟都不同的陈氏子。
他伸了个懒腰,而后懒散的一步踏进了这名利场当中。
.........
长乐宫
刘盈面对着陈彼正在一本正经的说着什么,大殿之内的蜡烛忽闪忽灭,像是一缕烟火一样飞上半空。
周围的墙壁上倒影着他们两个的面容,两个人的面容中都带着些许的凝重。
刘盈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书案上,交给了陈彼,而后脸上带着松了口气的神色,这个东西在他的手中,实在是如同一个定时炸弹一样。
他叹了口气:“今日能够将这诏书交给您,朕也算是彻底的放心了。”
“以陈氏的德行,决计不会违背当年高皇帝留下的遗诏。”
在刘盈看来,陈氏违背遗诏的确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一方面是因为刘盈信任陈氏的德行,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这诏书中的内容是对陈氏有利的,对天下也有利的。
对所有人都是有利的。
这样的一封诏书,陈氏为什么会拒绝?有什么理由拒绝?
陈彼幽幽的长长的叹了口气,当年陈氏与高皇帝所谈论的事情,看来高皇帝还是记在了心里啊,所以才会给刘盈留下来这么一封古怪的遗诏。
他摇了摇头,将诏书收在袖子中。
他看着刘盈温声问道:“那么陛下,您为何会将这诏书交出来呢?”
刘盈神色不变;“我想,这个问题陈相不必询问也能知道吧?”
.........
德仁五年,春。
天子诏令。
天子思念王弟刘恒,所以召代王入长安城。
这一封诏书,如同旱地惊雷。
炸醒了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