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回到官渡是一件早已经准备好了的事情,他是景皇帝时期的老臣子了,年岁也已经很大很大,甚至去岁的时候跌了一跤差点没有能够再站起来。
年岁的增长是最让人觉着心中烦闷的。
但对于陈氏的人来说,衰老以及死亡从来就不是什么能够让人不舒服的事情。
衰老带来的脑子不清晰的问题,可以被“麒麟玉”所解决,而死亡则更是简单,陈氏的旁系子嗣虽然并不清楚“死亡并不是陈氏的最终归宿”这件事情,但陈氏与其他的大家族不同,他从来不必让这些子弟去做一些什么事情来维护陈氏的尊严。
只要你不违背律法、不突破道德的下限,那么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喜好美色?喜欢多纳己方妾室?
没问题。
只要你不是强迫女子为你的妾室,那家族也不会管——当然,家族只会给你规定份额的钱财,至于你没有钱养不起女子,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陈氏中这样的人并不算少,他们养活自己妾室的办法也是千奇百怪。
有依靠自己妻妾吃软饭的、有掌握一门手艺,然后靠着艺术吃饭的,也有啃老的。
千奇百怪。
但不管是哪一种,他们以及他们的妾室都明白一件事情,不能以仗着陈氏的威严去作恶,更不能够去做一些不好的事情,否则第一个找上门的一定是陈氏内部的“执法者”。
当然了......
大部分的妾室娘家依靠陈氏子弟,并不是为了依仗陈氏作恶,毕竟陈氏的口碑在这里,他们依靠陈氏只是想要和陈氏扯上一点关系,然后寻求一个“公平”。
什么叫做公平?
就是不管走到哪里,那些人一听说你的女儿嫁到了陈氏,他们就不会刻意的针对你、不会难为你。
这对于寻常的黔首们来说、对于那些一直被打压的商人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官渡城城楼之上
陈秋颤颤巍巍的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根木杖,他的身旁则是站着依旧健康的“陈辟”。
按照道理来说,陈辟的年岁是稍微比陈秋大那么一点点点的,此时颤颤巍巍的应该是陈辟,至少他不应该这么健康。
但奇怪的是,陈辟的身体就是比陈秋健康了许多。
“我说兄长,你费心思打造这样一座巨大的城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陈辟皱着眉脸上带着些许不解的神色,他不明白陈秋的所作所为,就像是不明白为什么陈无实整天沉醉在那些书籍当中一样。
陈秋轻咳一声,然后望着那遥远的天穹,地上的人们和平安宁的生活,这座巨大规模的城池正在缓慢的修建着。
它几乎比长安城还大了。
但也只是几乎。
此时官渡城的大小与长安城相差仿佛,能够容纳不少的人。
相较于长安城的华丽,这座城池更显得一种“古朴”或者说“简朴”的巍峨,它伫立在这里,如同一個巨人一样,俯视着这人世间的一切。
“这是先祖的训诫。”
陈秋闭上眼睛,淡淡的说道:“日后,官渡城中生活着的人,会更多。”
他的眼眸微微睁开,脸上带着些许唏嘘:“我不知道先祖准备做什么,但先祖所示下的事情,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做。”
官渡城中生活着的人会更多?
这是什么借口和理由?
陈辟依旧不明白。
而陈秋则是指着远处那庞大的、几乎占据了四分之一原本官渡城的“陈氏”说道:“你瞧瞧,陈氏如今不过是发展了近三百多年,已然是占据了这座城池的四分之一。”
“如今我们既然有余力,为何不扩建?”
他叹了口气:“陈氏没有刻意的去驱逐那些普通的黔首,但这座城池中生活着的人,近乎一大半都是陈氏的子弟以及为陈氏服务的人了!”
陈秋的神色冷酷:“陈氏难道有那么高贵么?竟然需要一座城池的人来服务自己?”
“陈氏有那么高高在上么?竟然需要一座城池来安顿自身?”
陈秋的声音若同雷电一样划过陈辟的脑海,他的脸上带着些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说道:“所以先祖才要让我们扩建官渡城!意思便是告诉我们,陈氏要继续像以往那样,与黔首们生活在一起!”
“陈氏的道路决定了,陈氏注定不能够与其他的高门显贵一样脱离这些黔首,我们既然是要为了这些最平凡不过的人去奋斗、去践行自己的意志,那么我们就一定不能够脱离他们。”
陈秋看着陈辟问道:“你还记得先祖语录中说的那句话么?”
陈辟轻轻的开口:“永远不要脱离人民群众。”
陈秋点头:“是的,永远不要脱离人民群众。”
“陈氏是人的世家,而不是神的世家,先祖的存在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更好的为“人”。”
他的脸颊上带着柔和的笑意:“这近三百多年来,无数的战争中,哪一次没有陈氏的影子?”
“昔年武安君驱除匈奴时候,一场大雪葬送了匈奴人的铁骑;后来与蛮夷交战时候的多次大雨、莫名其妙的火焰,这些都是先祖显灵。”
“如此手段,如同仙神!”
“甚至不说这些,只是说我怀间的这“麒麟玉”,你怀间的那块“冷玉”,这哪一样是人世间可以拥有的东西?”
“若是先祖想要称神成圣,凡俗间的帝王难道还会拒绝先祖么?”
“一道雷霆从天落下,无论是哪一位帝王都会臣服于陈氏!届时陈氏便是能够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神灵世家!”
陈秋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意味深长:“可是先祖不愿意这样做。”
“先祖自始至终都告诉我们,告诉陈氏的子弟。”
“陈氏是人的世家,而非是神的世家。”
“陈氏可以有神灵手段,但陈氏永远要有一颗“人”的心。”
“先祖告诉我们,世上没有神灵鬼怪,一切都是人的所为。”
陈秋说到这里,轻咳几声,他的身体已经十分不好了,但此时还是十分激动。
人的世家啊.
这才是到如今,陈氏的子弟都没有太过于傲慢的原因,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现在的一切都是自己奋斗而来的,哪怕只是因为先祖给自己开了一些挂。
可即便是没有这些所谓的“宝物”,难道陈氏子弟身上的才学就会消失么?
不,不会。
因为陈氏子弟的才学,并不是所谓的“属性数字”赋予的,而是他们一点点、自己从小到大的读书,寒窗苦读数十载而来的!
哪怕那些属性数字消失,变成了0,他们的知识也依旧是在自己的脑子里。
外物,终究是外物。
陈辟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身旁的陈秋道:“你说的有道理啊,我回到官渡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家族中子弟们虽然依旧会与黔首们交谈、生活,但却已经有一些脱离了实际,许多人甚至交谈的人完全是为陈氏服务的人,他们是最寻常的黔首么?”
进出高门显贵之家的,哪怕只是奴仆,也不再是寻常黔首了。
“扩建吧。”
陈辟闭上眼睛:“当今天子不会阻挠我们的,他或许比我们更愿意陈氏将官渡城继续扩大,他或许比我们更加愿意陈氏继续心怀天下、心怀黔首。”
他与陈秋对视一笑:“毕竟,若是我们哪一天不心怀黔首了,或许惦记着的就是他屁股下的位置了。”
未央宫中
刘彻收到陈秋与陈辟的奏疏的时候,果然与二人预料的相差无几,他的脸上充斥着兴奋的神色。
他的手指叩击在桌子上,眉宇中带着笑意。
刘彻转头吩咐道:“告诉老师,他想怎么修建官渡城就怎么修建,什么所谓的规矩、礼制,不必在意。”
“礼制只是规定了其余人居住的地方,难道连一座城池都规定了么?”
“官渡城无论有多大,朕都同意,这乃是朕的旨意,而非是陈氏逾矩。”
刘彻比陈秋、陈辟考虑的更多。
陈氏现在扩建官渡城,用的也不是从朝廷出的银子,他想修建也就修建了。
即便是现在陈氏说自己要在官渡郡这个地方建立封国,甚至将周围的几座城池都纳入陈氏的领土,建立“陈国”,刘彻也会捏着鼻子认了。
更何况如今不过是扩建一个城池而已,用的还是陈氏自己的钱!
他长叹一声:“若是天下世家都是陈氏这般的心怀天下苍生就好了,朕也不必如此忧虑了。”
刘彻微微思索了一瞬后,又看着身旁的人说道:“问一问老师,陈氏的钱财是否还足够?扩建官渡城这种事情,本应该朝廷出钱的,如今这钱财全让陈氏出了,朕于心不安。”
“无论花费多少,届时都由朝廷出资一半。”
待到绣衣使者离开后,刘彻才彻底的闭上眼睛。
皇帝难做,皇帝难做。
这个时候的刘彻终于明白了这句话里面的意思,他不能够让陈氏出全部的钱,否则这城池岂不是真的成了陈氏的?
只要他出资,不管是出资一半也好,还是全部也好。
这官渡城依旧是朝廷的。
刘彻在试探,试探陈氏有没有建立国家的心思。
太初三年陈氏建立城池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天下,人们自愿来到这座宏伟的城池之下进行帮功,而陈氏也并不会真的免费使用他们。
即便天子下了诏令,表明为陈氏修建官渡城的,可以充当“徭役”。
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要服徭役和兵役,但每个家庭都是有固定“额度”的,陈氏的慈悲所有人都知道,为陈氏修建城池,一定不会出人命,顶多是辛苦一些。
这难道不比去其他地方服役好?
所以,在天子诏令下达的时候,更多的黔首们蜂拥而至。
陈氏没有白白的使用他们。
在这个时代,服徭役是要自带干粮的,或者是要“花钱”购买干粮的。
但在陈氏这里并不是这样。
陈氏管吃。
并且每隔三日,所有人都能够尝到一点点的荤腥。
别看只是一点点的荤腥,这对于黔首们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更何况平日吃的素的也不差,而且那粥甚至可以让插进去筷子立在那里,不少来服役的人夜晚都暗自的祈祷,祈祷这座宏伟的城池继续修建下去。
他们愿意继续留在这里服役。
他们愿意为陈氏修建一辈子的城池。
人么,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饱肚子,尤其是在这个时代。
即便是在遥远的未来,也有许多吃不饱肚子的人,大多数人能够吃饱饭、吃上荤、甚至开始挑剔“这不营养”,也是新世纪之后的十几年的事情了。
太初三年的日子过得很快,刘彻让陈无实短暂的成为了“内吏”一段时间之后,直接任命陈无实为丞相。
这个时候人们已经看清楚了刘彻的“帝王”本质,所以丞相这个位置已经没有那么吸引人了.....
在历史中,刘彻的丞相基本上都是“消耗品”,背锅用的,甚至谁成了丞相那是真的要哭爹喊娘的不愿意的。
陈无实成为丞相后,一改之前文景皇帝时期的一些政策,开始实行了“严格”的法律制度,而这些法律制度虽然严格,但却并不算是“严苛”。
当陈无实亲自提着长剑砍了几个勋贵家族子弟的时候,世家、豪强们才终于将那个僵硬的脑袋修正过来。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那个以法立家的陈氏!
昔年陈氏的先祖陈野连自己老师、也是自己上司、更是秦国主要变法者“商鞅”的族人都能杀、连当朝太子都能定罪,这几年只是收敛了脾气,让民众休养生息而已.....
于是,长安城内的风气顿时一净。
许多长安城内的黔首都觉着生活突然变好了许多,他们纷纷感慨,原来“法”即便是变得“严格”起来,也并不会如同猛虎一样伤害他们,反而是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啊!
人们对于法家的态度正在逐渐的改变。
太初四年,太子年岁逐渐的长大,而大司马、军司马、军都尉也已经人到中年。
椒房宫
卫子夫一脸无奈的看着面前的霍去病,扶额道:“去病,你为何如今还不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