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贡院时,三兰还在聊今年科举主考官王安石。
如今明兰就在舅舅家里见到了,心中如何能够不惊讶?
又听到对方与自家舅舅所言,恨不得不长耳朵。
这是自己一介女流之辈能听的吗?
哪怕是自己父亲在这里,也不敢吧?
科考题目一旦泄露,往严重了说,都能夷三族!
然而,舅舅与王尚书却将此事当成玩笑般讲了出来?
对于他们这些大人物的思维,明兰是真的不懂。
用过午膳之后,张桂芬与明兰来到一处亭子间做着茶百戏。
明兰将心中困惑说出,“科举试题一向不容外泄,舅舅这般明目张胆的问,不会引来麻烦吗?”
张桂芬笑道:“那位王尚书不是也没说?不打紧。”
明兰道:“可若王尚书将今日舅舅所言禀明官家该如何是好?”
张桂芬想了想,摇头道:“那位王尚书与你舅舅关系不错,二人常谈时务,应该不会。”
明兰下意识道:“我虽然不懂那些,可也知道,哪怕是友人之间也会存在矛盾,若是今后...”
张桂芬眉头一锁,“你舅舅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儿,他们之间的事情,咱们别掺和着议论了,听说你那两位兄长也参加了科举,他们可有把握?”
明兰放下手里的茶具,双手托腮道:“科举一事哪有十拿九稳的,听闻昌哥儿不日要回老家参加乡试,也不知昌哥儿能否考好。”
张桂芬掩嘴一笑,“两位亲兄长不去关心,倒是关心起你那表弟了。”
明兰道:“您还说我...昌哥儿回老家参加乡试这事,不是你出的主意吗?”
张桂芬道:“国子监里妖孽那么多,要是在国子监考,即使考中也不一定有个好名次,将来昌哥儿若是入朝为官,就连最简单的乡试名次,也是要考究的。”
以昌哥儿在国子监所学的知识,回到老家参与乡试,定是能考个好名次。
一般来说,寻常读书人想进国子监深造读书,身上得有功名,比如贡生等等。
除此之外,一些少数民族的子弟也可以来,再就是家里有背景靠山的,比如昌哥儿身为卫渊的外甥,就可以入国子监读书。
像是昌哥儿这种,靠家里关系或是世袭官爵才进入国子监的,想要有更好地发展,依然要参加科举。
明兰看了一眼张桂芬,有些崇拜道:“舅妈怎么懂那么多?”
后者白了她一眼,略显妩媚,“你若是从小生活在京城,你也懂得多。”
明兰一直双手托腮,笑眯眯的盯着张桂芬。
后者都被她盯到有点不适了,亲昵的捏了捏她的鼻子,道:“我脸上有花?”
明兰嘻嘻笑道:“舅妈比花都好看。”
张桂芬会心一笑,“就你嘴甜,跟抹了蜜似的。”
明兰道:“自从舅妈成了婚,感觉舅妈愈发不一样了,尤其是现在有了身孕,您这眉眼一笑,我这個做甥女的,看了都是有些心花怒放。”
此话一出,身边的婢子们,如宝珠等人,都是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张桂芬先是瞪了她们一眼,让她们不敢再笑,随后又正色的看向明兰,“你这妮子,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今日怎么尽捡好听的话
明兰道:“有舅舅与舅妈在,整个汴京,谁会招惹我?我又从不主动招惹别人。”
张桂芬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明兰笑嘻嘻的看着张桂芬的肚子,问道:“孩子的名字可想好了?”
张桂芬道:“没呢,这些时日,你舅舅都在盯着延边,哪有功夫想这个。”
明兰好奇道:“真要开战了?前几年代州一战,死了好多人,据说连不少官宦人家都吃不饱饭了。”
“现在外面的人都在传,舅舅巴不得与西夏两国开战,是想要功绩。”
闻言,张桂芬眉头一皱,气急败坏道:“乱说!”
“若不是你舅舅,雁门早就失守了,届时指不定要死多少人。”
“能太平过日子,谁愿意起战端?他们不懂,你也别议论这事。”
“再说,你舅舅如今还缺功绩吗?西夏给辽国贩卖甲胄这事,就算我一妇道人家心里也清楚,迟早会是咱们大周的威胁!”
明兰道:“舅妈别生气,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张桂芬叹道:“这几日我也听说了外界不少传闻,说你舅舅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今日能肆无忌惮的议论这些,是谁在护着他们。”
明兰道:“大多数人都说,此次向西夏用兵,是扬我大周国威的好时候。”
张桂芬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如今最不希望起战事的人,不是他们,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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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会试第二场考试如常举行。
今日,卫渊与会试主考官王安石等人审查首卷,暂定名次。
为了防止考生知道是谁写出的答卷文章,有舞弊嫌疑,所以答卷并无署名,只有排次编号。
每年的会试考官,都是由翰林院学士、太学先生、国子监博士与礼部官吏交叉审核,最终交给主考官审阅。
而今年这场会试首卷,是卫渊与王安石一同审查。
贡院里两间屋子,卫渊与王安石待在一间,正在静静等着另外一间屋子里其余考官将一些较为上等的文章答卷递过来。
在此期间,卫渊好奇询问道:“听说王尚书当年本该是要成为状元的,结果因为几个字,就被官家点为一甲第四名了?”
“当时的主考官乃是欧阳永叔,如今,王尚书可对欧阳相公心存怨气?”
王安石瞅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道:“我与状元失之交臂,耽误我为国朝做事了?”
卫渊道:“王大人晓不晓得我有两个外甥也参加了会试?”
王安石道:“又不是亲外甥,再说,首卷所定名次,到第三天会试结束,会重新排名。”
“你能知道哪篇文章是你那外甥所写?”
卫渊笑了笑,没有再回应。
脑海里想到昨夜盛竑来访的事情。
他不仅来了,还带了盛长柏与盛长枫二人所写过的文章,笑着说道:
“渊弟,听说你写得一手好文章,如今这两个孩子正在参与会试,你帮愚兄看看,他们之前所写文章,可有什么纰漏?待会回去,我好教导他们。”
盛竑的目的是让卫渊看文章吗?
主要是看盛家兄弟两个的字!
只要卫渊能将他们的字记个八九不离十,首卷排名之事,算是十拿九稳了。
至于盛竑为何知道卫渊会参与会试首卷审查,其实并非明兰透露,而是王安石来到侯府那刻起,就有不少人知道了此事。
这件事官家已经同意,虽无明旨,但是通过人脉稍微打听打听也并非难事。
毕竟,身为会试主考官,却在首日去了忠勇侯府,这太令人怀疑了。
当时卫渊让盛竑将文章放到一旁,表示自己有空会去看。
盛竑说表示感激,打算给他送一些财物,毕竟这是盛家唯一能给的了。
同时还向卫渊表明,今后盛家必以忠勇侯府马首是瞻。
但说实话,卫渊在乎这些吗?
他在乎的是盛长柏的才华。
待盛竑回府之后,因此事,还被盛长柏教训了一番,
“所有人都知道会试主考官王尚书去了侯府找卫家舅舅,您这个时候去,纵使孩儿所答之卷毫无差错,但卫家舅舅若是为了避嫌该如何是好?”
“再则,卫家舅舅即使有心帮衬,但毕竟是首日答卷,想要在会试有个好名次,还需看明后日如何。”
“您这样做,岂不是让卫家舅舅为难?”
原本参与会试的考生,要留在贡院歇息。
但因为盛长柏等人的家就在京城,而且会试考题乃是王安石临时所想,也就是说,王安石来寻卫渊时,连他都不知第二天的考题是什么。
所以,像盛长柏这样的情况,贡院那边也并未多苛刻,待他们考完,想回家休息的,就让其回家了。
只要是别耽误第二日的考试就好。
盛竑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别叫!”
“为父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与长枫?”
“你知道王安石是什么人吗?是出了名的严格!”
“如今咱们有这个机会与人脉,为何不去尝试?”
盛长柏道:“父亲,您错了,大错特错!”
“其一,卫家舅舅未发迹之前,您如何待卫小娘,卫家舅舅岂能不知?如今卫家舅舅对咱们盛家已是多有照拂,不然,何以京城官吏,都卖您三分薄面?当真是您有面子吗?”
“其二,卫家舅舅对咱们盛家算是仁至义尽,咱们盛家何时回报一二?将来,这人情债该怎么还,您想过吗?”
“其三,科举本就是为国举才,应当各凭本事,您是父亲,怎能为孩儿开此先例?将来咱们盛家若与卫家舅舅生出嫌隙,卫家舅舅借此事若是胁迫我盛家,孩儿岂还有前途可言?”
“即使以卫家舅舅的品行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但孩儿心中如何能安?您这不是在帮孩儿,我盛家若想真在京城立足,旁门左道不足用也!”
“这般粗浅易懂的道理,父亲又因何不明白?”
这是盛长柏第一次这般直言说自己的父亲。
平日里,自己父亲纵有诸般不好,可那也是自己的父亲。
今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盛竑听到那么多,心里甚是羞愧,遂不言语,沉默起来。
过了片刻,盛竑心里实在是觉得丢人,毕竟被自家儿子这般去说,面子上挂不住,只好摆手道:
“你早些休息,明日还要入场。”
后来,明兰知道此事,特意告诉了自己的祖母盛老太太,希望老太太可以训诫盛竑两句,让他不要给自己的舅舅找麻烦。
盛老太太道:“你舅舅是什么样的人物?岂能不知你父亲去寻他的后果?你舅舅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为何没训诫你父亲?”
明兰有所困惑,“祖母您知道?”
盛老太太莞尔一笑道:“想必你舅舅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以及一些后果也都想清楚了。”
“你舅舅只怕也是想帮衬你的二哥哥,毕竟,咱们盛家与忠勇侯府的关系,因为你们母女,已被众多人所熟知,从此,旁人谈及盛家,只会说是依附在忠勇侯府人家。”
“你舅舅心里清楚,你父亲是帮不了你舅舅的,将来,或许也就你二哥哥能帮到侯府,所以,你舅舅这是想有心栽培你二哥哥。”
明兰道:“二哥哥耿直,若是不希望舅舅那般栽培二哥哥呢?”
盛老太太道:“你不懂朝廷上那些事。”
“有些时候,不是看个人想不想,愿不愿意,而是要看旁人怎么想。”
“今后,你二哥哥的仕途只能是与你舅舅绑在一起。”
这番话说得明兰云里雾里,听不太懂,可也不敢细问,只好木讷的点了点头。
若是让卫渊听到盛老太太所言,顶多也就是尴尬一笑。
他在盛长柏身上下注,可不是觉着盛长柏有什么惊人的才华,而是‘知否’里那句评断盛长柏一生的话:
【四次入阁,三度拜相,履及六部十三省,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这含金量,足可与韩章相比了。
从此也可判断出,盛长柏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扶持这样的人,只要利用得当,对卫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此刻,贡院里。
一些考官将审核出来的答卷交给卫渊与王安石。
随后,这二人便开始交叉审核以定名次。
盛长柏过年时经常为卫渊写拜年贴等,所以,对盛长柏的字迹,卫渊很是清楚。
接连看了几份答卷,都没有瞧到盛长柏的字体,不由得眉头微锁,难道他被外面那些考官刷下来了?
以盛长柏的功底,不至于被刷下第一轮吧?
“此人说对辽夏两国要采取远交近攻...真要是按照他这个法子,只怕要猴年马月才能收复燕云十六州,而且看过几篇战国策就敢夸夸其谈,言过其实,难堪大用。”
“这篇文章写得不错,对燕云十六州应当采取蚕食之策,用数代人之功逐步收复,只是见效太慢,暂且留中,待会儿再议。”
“王尚书,你看这篇文章,大力赞同范文正公与狄青之法,稳扎稳打,一边巩固防御诸事,一边侵扰辽夏两国,这法子,对西夏尚可,对辽国...有些想当然了。”
“...”
如今能走到这里的考生,哪个肚子里没点儿墨水?
卫渊能给出较为中肯的评断,已经比二人屋外的考官强上不少。
王安石也看到了几份不错的答卷递给卫渊,
“我对西夏的情况还算熟悉,对辽国...只能是一知半解。”
“他们这几个人对辽国所写文章尚可,解题也不错,你瞧瞧。”
卫渊接过来详细的看了看,直到看到第三人所写答卷时,看到上面的字体,瞬间眼前一亮,直言道:
“此篇文章,当为第一。”
第一?
王安石拿过来看了看,皱眉道:“中规中矩,解题也不错,以魏汉吴三国为开端,深入解析我大周与辽夏两国之间的利弊...”
“积攒国力,联夏攻辽...只是,将这份答卷列为第一,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过去啊。”
卫渊笑道:“那些参与会试的考生,有几个是从边关过来的?有几个亲自上过战场,了解辽夏两国的实力?”
“就如我方才所言那篇文章,逐步蚕食燕云十六州,还有说主动出关作战,不宜以防守为主,想法都很好,但王尚书不觉得,都有些纸上谈兵了吗?”
“要是真有他们说得那么容易,太宗皇帝陛下当年亲征又为何惨败而归?”
“锐利进取,想要表现,是好事,但也更容易出错,反观此人所著文章,处处都透着一个稳字,若真是用他的法子来针对辽夏,即使收复不了燕云十六州,也不会出现太大的乱子。”
“一个未曾上过战场,不敢轻易纸上谈兵的稳重读书人,不正是我国朝需要的人才?”
听到这里,王安石抚须道:“那就如侯爷所言,将此人定为首卷第一名。”
如果第二卷与第三卷试题,此人还能名列前茅,那么会试前十名是没跑了。
会试名次有何重要呢?
殿试主要是官家钦点出前三甲。
除了前三甲之外,基本上,会试什么名次,殿试就是什么名次了。
比如,会试第八名。
那么殿试结束后,此人大概率也会是一甲前十名左右。
除非是殿试所著文章不堪入目。
但凡能通过会试参与殿试,谋个进士与同进士出身是没多大问题。
而一旦在进士榜里的名次较高,就相当于有个很好的开端,能为自己未来的政治前途加分。
比如说韩章、文彦博这些人,如果不是一甲,他们今日能够做到宰相吗?只怕不一定。
如今,卫渊与王安石的审卷,可以说是直接将一些人的前途命运给定了性。
当初代州之战结束,赵祯本想赐卫渊同进士出身,结果被韩章否决了,如果卫渊有个同进士出身的身份,那么今日,他在文官圈子里更能如鱼得水。
而今日,仅仅只是秀才出身的卫渊,却要对未来的进士、同进士们点头论足,决定他们的命运前程。
不得不说,这就是权势带来的好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