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卫渊声音落下,宣政殿内,仿佛万籁俱寂,落针声可闻。
站在殿中的十余名太监,此刻,都是感觉到了一丝压抑,似将要喘不过气来。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左右,赵祯眯着眼看着卫渊,咳嗽几声,沉声道:
“实话告诉朕,你如此致力于延边军改,所图到底为何?”
卫渊故作一愣,昂首与赵祯对视,拱手道:“臣一片赤胆,只为国朝永兴!”
赵祯叹道:“这些事,就不能留待将来再做?”
卫渊道:“官家,臣可以等,大周,不能等。”
赵祯摆了摆手,“退下吧。”
“官家...”卫渊还想再说些什么。
然而,赵祯已经不打算给他任何机会,
“朕累了。”
闻言,卫渊只好扫兴而归。
待他走后。
朱总管搀扶赵祯乘坐抬轿返回寝宫。
途中,朱总管好奇询问道:“陛下,这卫侯爷刚回京城,只怕还未好好歇息几日,怎么又来宫里了?”
赵祯道:“还不是为了延边军改一事。”
朱总管道:“还望陛下莫怪老奴多嘴,老奴也不该议前殿政事,只是老奴实在好奇,难道,这军改,当真就没法子改吗?”
赵祯摇了摇头,“你懂什么?朕已是日暮西山,不愿再多事了,也没这个精力了。”
朱总管眸子里突然有泪花儿在打转,
“陛下,您的病,迟早会好的,定能长命万年...”
赵祯唉了声,“世上永无万年天子,朕做了四十年皇帝,最近几年...不提也罢。”
任何一个英明的帝王,在晚年时,总会做一些令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英明如汉武、李隆基,也不可幸免,更别说赵祯了。
说是四十年圣主四海皆服,可最近这几年,到底还是做了几件昏聩、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一是组织与发动了两王案,二是为了充盈内库,竟然用了阴谋诡计,去算计小小的倭国,实属不应该。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事情,让人难以理解。
自能下榻走路后,赵祯就一直在反思自身所为,忽然也渐渐明白,别说皇帝了,就连一些到了垂暮之年的中枢老臣们,为何会一言不发。
不是不发,而是怕出错,晚节不保。
赵祯想要一個身后名,所以,在他还是皇帝,还在人间的最后一段岁月,他不想出现任何差错。
万事,也变得愈发谨言慎行起来。
如果是年轻时候的赵祯,一旦出现像是身边内侍叛国的案件来,不可能全权交由皇城司审理。
至少也得是三司会审,比如皇城司将案情调查之后,再交由大理寺、刑部、开封府三衙审讯判决。
这样一来,卫渊等人的做局,就堪称是漏洞百出,难以善了。
好在,卫渊也清楚,此刻的赵祯,是懒得过问这些繁杂之事了。
在卫渊离开皇城,徒步走在御道中时,心情颇为错综复杂,略显沉闷困苦。
他知道,赵祯不愿理事了,不然也不会坐看党争形势愈发严峻,不然也不会让两相之间斗个死去活来。
但是...延边改制,乃是大事啊!
“卫帅,上辇吧?”
沈青跟在卫渊身后,缓缓作揖道。
卫渊摇了摇头,当做回应。
待走至御道尽头,却见徐长志正站在汴河桥一头,“卫兄,何事苦恼?”
“长志?”卫渊眼前一亮,快步上前,“长志,这几日在忙什么?怎么我回京两日都不见你?”
徐长志拱手道:“卫兄,您可是大忙人,昨日进宫议事,今日巡查新军,我也得有机会见你才是。”
卫渊一把握住徐长志的手腕,“走,去广云台吃酒。”
徐长志一愣,“广云台?”
卫渊坚定点头,“广云台。”
说罢就拉着徐长志朝着广云台的方向走去。
生活在御道、汴河桥附近的百姓,有小部分都是富贵人家,另有大部分,要么家中有人在朝当差,比如捕快、刑吏等,还有一些人家底不错。
平日里,这附近的百姓,经常会看到一些权贵。
自然也有不少人见过卫渊与徐长志。
当这些人见到二人时,都是连忙低头作揖,
“拜见卫侯爷、徐将军...”
“...”
对于这些问候,二人也早已习以为常,并未搭理沿途百姓。
“沈青,你暂且回营。”
“还有你们先行回府,如若夫人问起来,就说长志喊我去樊楼吃酒了。”
卫渊吩咐了两句。
徐长志微微皱眉道:“我几时要喊你去...去樊楼?”
他忍不住的生出些许好奇,“卫兄竟也惧内?”
卫渊道:“我纵然是去广云台,你嫂子也不敢拿我怎样。”
徐长志道:“那又为何向下人说,是去樊楼?”
卫渊道:“不怕与不想多生事端,是两码事。”
“我自是不担心你嫂子会寻我麻烦,倘若事后她去光云台中找魏行首怎么办?”
徐长志笑了笑,“卫兄还真是怜香惜玉。既去广云台,不叫着大牛?你不怕这厮知道了你不叫他,会心生怨怼?”
卫渊道:“大牛心属辅国公家的女儿,这是京中众所周知的事情,这段时日,他最好还是老实些。”
不然,若是让辅国公父子知道了,只怕会更不待见陈大牛。
“据说昨日回京后,陈大牛拿着从延边带来的一些土产去拜会辅国公。”
“原本秦振那厮亲去迎接,结果看到大牛带来的那些土产后,直接闭门谢客,甚至最后还动府里的侍卫将大牛赶了出去。”
徐长志边走边说道。
卫渊哼了一声,“你要不说此事也就罢了,你这一提,就连我都觉得丢人。”
“大牛带的那些土产,都是一些价格低贱的吃食,像是辣子、安石榴。”
“去拜会堂堂国公,这些物甚,能拿得出手?辅国公又爱面子,没直接翻脸,已经是给大牛面子了。”
徐长志哈哈大笑道:“是给你面子才对。”
陈大牛虽然没有爵位在身,但毕竟是武将中的后起之秀,跟着卫渊,可谓前途无量。
按理说,他与辅国公家联姻,其实是可行的。
辅国公那边最近也有松口的意思。
但陈大牛真的太会办事了,他甚至都觉得,他带着的那些土产,很有心意...
来到广云台,卫渊直接要了一个包间,想要图个清静。
随后,又找来五名歌姬舞女,吹拉弹唱舞样样都有。
除了这五人外,还有魏行首与兰儿负责服侍他们二人饮酒。
像卫渊这么大手笔,两个人,一个雅间,还有七名艺伎,可谓是大手笔,一般人都消费不起。
魏行首与卫渊许久未见,二人今夜再次相见,瞬时相逢一笑,一切皆在不言中。
随后,魏行首便跪坐在卫渊身旁,为他倒了杯酒,语重心长道:
“卫侯爷,您自成婚之后,便没再来过,今夜怎会有空过来?”
卫渊笑道:“怎么?不欢迎我来?”
魏行首连忙摇头道:“卫侯爷说笑,奴家期盼您来已久,都要相思成疾了。”
这番话,只能信一半,她确实有想过卫渊。
但每一次有想起的苗头,都会被她狠狠地扼杀在摇篮里。
因为她清楚,她只是个艺伎,充其量也就比娼女要高一等,比之正儿八经待字闺中的小娘子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就凭这身份,哪怕是赎了身,也不可能入忠勇侯府的大门。
就算是卫渊可怜她,答应她会可进侯府,但大概率也不会有名分。
毕竟,侯府的那位侯夫人,可是将门之女,全京城的女子,哪个不是又敬又畏?
“还记得我与你说的那个王安石?最近他可有来广云台?”
“或者,你有听说过什么趣事?”
卫渊好奇询问。
魏行首摇头道:“最近来的都是武勋与一些富商...至于文官老爷们...倒是不曾来我们这儿了,就连一些熟客也不见了踪迹。”
听到这里,卫渊其实倒也能理解。
如今两相之争如火如荼,士大夫们,谁还敢来广云台寻消遣?
文人墨客来这里叫做风流。
已经有功名的官吏来这里叫私德有损,在这么关键性的时刻,一旦传出私德有损,政治前途就尽毁了。
但卫渊与徐长志都是武勋,他们不仅可以正大光明的来喝花酒,甚至是夜不归宿,也没人会说什么。
总的来说,读书人束缚太多,但是地位高,武勋束缚少,但是地位低。
见卫渊沉默,魏行首也并未没话找话,只是尽心尽力的服侍好他。
一旁,徐长志突然询问道:“卫兄今日心情似有些沉闷,为何?”
卫渊叹道:“还不是为了延边军改一事。”
徐长志皱眉道:“官家未应允?”
卫渊点了点头,“官家若是应允,我也不必愁闷。”
徐长志道:“卫兄为何执意军改?晚个几年,再去做这件事,也不算迟啊。”
不算迟?
卫渊看了他一眼,露出困惑的神情,“怎么连你都这样认为?”
徐长志应声道:“不只是我,包括大牛他们,也都觉得,卫兄似乎事事都很着急。”
“韩相与文相有意军改,是要在此事上做文章,相互倾轧,卫兄何苦呢?”
卫渊正色道:“西夏成立六大军司,辽国在大同府一带驻扎三十万铁骑...”
“官家一旦...新主年幼必被外贼欺辱,此刻不做应对,届时,雁门、贺兰山,一旦失守,我大周,将如粘板上的鱼肉!”
前世历史上靖康耻的惨剧,可谓人间炼狱。
他担心,这一天,会提早出现。
因为辽夏两国自有贩卖铁甲的生意之后,一切行为,太不寻常了。
似乎...已将张开倾盆血口,要将大周吞入腹内了。
徐长志笑道:“卫兄言重了,辽夏即使有谋,只怕也是小打小闹。”
“纵有国战,咱又不是没打过?何惧之?”
卫渊一愣。
他自认为,与徐长志是知己。
就算旁人不理解,自己为何执意改制延边军事,徐长志总也该明白才是。
怎么,连他都觉着,自己是杞人忧天?
万一,那一天真得到来呢?
届时再去军改,只怕已经太迟,太晚了。
神州陆沉,百姓惨遭屠戮,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
“长志...”卫渊本想说一说事情的严重性。
然而,话还未说完,便被徐长志打断,
“卫兄,你我许久未曾一同饮酒,今日当不醉不归,那些烦心事,暂且不提。”
暂且不提?
卫渊沉默了。
连他都这样觉得,是不是其他人也有这样的心思?
韩、文二人注重此事,只是想将军改一事弄到政治斗争里?
所有人都觉得,敌国南下东进,乃是不可能发生之事?
所有人都认为,如今乃是盛世,不惧一切外敌?
所有人都在想,反正近几年几场国战,国朝都挺过来了,就无需去担心?
我真得在杞人忧天?
卫渊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卫兄,你我好不容易有了今日。”
“如今,我那干生子与干生女尚在襁褓当中,离不开你这个当父亲的。”
“一些事,能不折腾,就别折腾了。”
“咱们从代州一路走来,不容易。”
徐长志语重心长的开口。
卫渊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是我老师让你来寻我的?”
徐长志一愣神,旋即苦笑一声,“不愧是卫兄,就知道是瞒不住你。”
“卫兄可知,自我大周建国至今,那些开国勋贵家族子弟,有多少人在延边参军?”
卫渊摇头。
徐长志道:“约莫有上千人,光是张帅一系家族子弟,也有十几人在延边当差。”
“卫兄,有些事,您一旦做了,或是做得过火,也会让张帅难做。”
“做兄弟的,自然会为你赴汤蹈火,这没二话,可是,我方才所言,皆出自肺腑,咱们从代州一路走来,不容易。”
“过几日,吐蕃佛子就要到了,待他封王之后,吐蕃会帮着咱们大周盯住西夏。”
“今后,咱们只需防范辽国即可...再说,官家身体...若干年后,由卫兄统率三军,燕云十六州,未尝不可复。”
听到这里,卫渊终于知道,为何军改难如登天了。
为何就连赵祯,都担心会将事情闹大,会给晚年带来一些麻烦,会有损英名。
这英名,不是百姓给的,是那些士大夫、勋贵、望族给的。
任何人都有私心,包括卫渊。
他只是一个平凡人,想要让自己、让后世子孙,能够享有极好的生活,所以需要扩展自己的势力。
朝中勋贵不也是如此?
皇室想要牢牢控制天下,离不开勋贵、望族的支持。
至于百姓,反而是更容易去奴隶的人。
哪怕是农家子聚伙造反,背后没有财阀支持,也绝难成事。
历朝历代的帝王,都会说,将百姓看得比天下还重,但他们从不说,比百姓更重要的,是掌握着社会绝大资源的十分之二人群。
那才是支撑一个王朝能够长治久安的稳定因素之一。
当这个因素变得不稳定了,或是他们影响到皇权的时候,就是天下重新洗牌的时机。
想要将冗官、冗兵等问题彻底解决,只有重塑乾坤。
“长志,莪如今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国朝的长治久安,为了你我之子孙后代。”
“若有一日,辽夏犯边,越过长城,越过山脉,使中原易主...”
“纵然是你我,也是回天乏力。”
卫渊言至于此,缓缓起身,遂离开此间。
他不是岳飞,不是朱元璋,不敢确定,能不能力挽狂澜,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所以,他想将一切可能出现的,影响到后世子孙的苗头,全部掐灭在摇篮里。
徐长志凝视着他的背影,稍稍愣神,不由得喃喃道:
“卫兄,我又何尝不知?”
“但只有到了那时,对你我来说,才是最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