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将人交给侍从后,方向晓春庭走来,许多儿郎不认得他,但都被他身后的长剑所慑,不敢上前。
窦晨曦见此,以为阿七是来找阿笙麻烦的,平时那般淑静的人,一路小跑着上前,挡在阿笙的面前。
阿七莫名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娘忽然冲过来,一幅大义凌然的模样。
“你,你别过来!”
窦晨曦自己都怕,却是眼一闭,心一横拦在中央。
“阿姊、阿姊。”
阿笙赶紧将窦晨曦往后拉,阿七这个人被惹到了可不管男女。
“这位是裴家九郎的剑侍。”
听她这般介绍,一旁众人方才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又似才想起什么,左右看着,“九公子来了?”
“是了,刚进来便听闻今日宗亲王约人在翡翠湖游船,九公子当是一起的。”
阿七并未理会这些人,倒是对阿笙道:“公子让你去。”
阿笙不由想起了那把戒尺,被她用供架架在房中,当真是日日三省。
她眉目浅淡,道:“我如今名声可不好,不太方便见外男。”
阿七眉头一皱,扫了一圈在场的人,这里可都是外男。
“你将那英王世子丢到湖里,他一个劲腾水,却腾错了方向,若不是公子命我捞人,你今日可就犯了命案了。”
闻此,阿笙垂了垂眉目,“那替我谢谢他。”
阿七不知她为何这般油盐不进,却见阿笙抬首,看向庭内众人。
“这里都是各世家大族的人,我如今名声因为皇帝那一则旨意已经成了这样,今日再随你登了私船,我当真便不能做人了。”
阿七扫了一眼这里的人,吓得旁人躲闪不及。
“等着。”
阿七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
阿笙并未回应这话,而是招呼着窦晨曦等人进来坐着休息。
未久,众人便见湖边的方向,有几人迈步而来,走在最前面二人,一人若清风拂槛,月华拂照,一人是春光染笑,潇洒风流。
裴钰及宗亲王二人自如地走进庭内,众人纷纷让开,莫敢靠近,却又舍不得离得太远,都在庭外不远的地方竖着耳朵观望。
窦晨曦与薛紫矜二人颇有些不知所措,正要起身,却被裴钰唤住。
“不必拘礼。”
裴钰从未自视甚高,因而不会无故屏退旁人。
他见阿笙低眉敛目的模样,此番见到自己倒是不见半分笑意,这才想起那戒尺的事,不由笑问:“看来当年先太傅赠与我的出师礼倒是入不了你的眼。”
阿笙听得这话眉目间还是几不可闻地蹙了蹙,一脸莫名,见裴钰眼眸带笑看着自己,方才省过来他在说什么。
“你说那个……”
阿笙不由蹙了蹙眉,出师送戒尺,什么讲究?但她又不敢明问,唯怕裴钰觉得她学识不足。
见阿笙眉目松了松,裴钰复才说起了正事,“帝宫的旨意你有何打算?”
她听闻这话,又微微垂首,冷淡道:“我这段时日想了许多法子可以为自己澄清……”
说着她又笑了笑,“但是我却一句话也不能为自己分辨。”
“分辨就是在说皇帝是错的,我虽觉得冤枉,但不能给外祖母他们带来麻烦。”
闻此,窦晨曦微微一愣,她看了看此时的阿笙,眼中眸光闪烁。
裴钰第一次在阿笙的笑里看到了疲倦,不由细细地读着她的神情,那些言语不会表达的情绪都藏在里面。
“从前我怪外祖父畏惧权势,现在我才体会到,那是因为他还要护着窦氏一门的性命。”
天家一怒,百姓何以为生。
阿笙垂了垂眉目,眉心几不可闻地蹙着,“所以这件事我只能认下。”
说着她又似乎觉得这话题过于沉重,笑了笑,故意提了别的事。
“最近心思烦闷,今日倒是让我找着机会出了口气,说来你可与英王府熟识?可能去打个招呼,别让司徒昭闲得无事寻人晦气,一把年纪没个正形。”
她这话让一旁的薛紫矜不由笑出了声,见阿笙看了过来,她又赶紧捂了自己的嘴。
阿笙轻松的话语却没有说动裴钰,他敛了眉目中的笑意,静静地看着阿笙,倒是将她看得几分心虚。
不过归家月余,阿笙的眼中不见团圆之乐,倒是学会了委曲求全。
从前她那敢闯天祸的胆子如今却被她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阿笙见裴钰眉目一直微微蹙着,猜不准他到底什么心思,以为他是认为自己让他处理司徒昭的事有些小题大做了。
“我说笑的,你别当真。”
裴钰敛了敛眉目,“阿笙。”
“嗯?”
裴钰的脸上没了他平日里惯常端着的笑,阿笙亦不敢再说不过心的话。
“在这个世道,名节可助人扶摇直上,也可杀人于无形,你若不想将来再被灌上莫须有的罪名,今日这无中生有的事便不可随意认下。”
阿笙看进那一双如渊的眼眸中,一时失语。
皇帝那道圣意之后,众人都默认她只能认下,就连阿笙自己也不断说服自己,她不过是沧海一粟,面对天家她只能再次妥协。
但今日裴钰却告诉她,不能认。
见阿笙眸色微动,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裴钰松了松神色,浅笑道:“你小时候倒知道借我的势,如今胆子却小了。”
阿笙敛了敛眉目,不去看裴钰,“总不能借一辈子……”
这话说得疏离,裴钰愣了愣,却听阿笙笑了笑道:“我总不能去污你的名声。”
裴钰看得出阿笙有些不太对劲,见她如此,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
因听闻裴钰在这,此时晓春庭的人越发多了起来,有的听到了这边聊的一两句,便在那私下议论了起来。
因而,二人不得不离开,裴钰走之时看了一眼阿笙,她端着柔和的笑,但那双眼睛里却是波澜不惊。
待裴钰走后,窦晨曦方才问道:“既然九公子肯帮忙,为何你不让他帮你?”
阿笙摇了摇头,“阿姊,其实在我意识到这件事自己无法反抗的时候就想到了裴钰,以裴氏瞰卫的能力,他定然很快就能知晓。
但最后是外祖母去求的人,后来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与裴氏、与裴钰毫无关系,他们的帮助并不是理所应当。
我这辈子不会只遇见这一个困难,难道我每次都要向他求援么?今日若非在此遇见,裴钰可会到府上与我说这番话?”
阿笙心中闷闷的,思绪却无比清晰。
“裴钰心善所以愿意帮我,但我不能依赖他的心善。其实我对他而言毫无价值,他今日能拨冗点醒我,我亦是感激,这已经足以。”
阿笙不由想到了那日的合德公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的价值才决定了她在他人眼中的贵重。
“我不需要他人偶尔的施舍,他人的给予也随时可能收回,唯有靠自己才永远不会失望。”
片刻之前,窦晨曦还在为阿笙与裴钰相熟之事心思斐然,想着定有一段佳话。
但此时听完阿笙的话,窦晨曦只觉就连自己的心都微微发寒。
阿笙将人性看得太清,看得太过凉薄了。
湖面之上,凌波微微,瞰卫将阿笙的话一五一十地讲给那人听,宗亲王听得这些话,不由啧啧两声。
“你这大半时间都在寒州之上,瞰卫消息传递不甚及时,刚回来听得此事就赶了过来,你对这个挂名的门生算上心了,却得了这丫头如此评价。”
裴钰眉目低垂,印着湖光清冷,就连音色也带上了几分淡薄,“但她说得对。”
他看着湖面之上光如明镜,以凉薄照透人心,缓声道:“无论是谁,对他人过度依赖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别人手里,与自裁无异。”
“她这个年纪若是认了这套死理,养成了冷淡的性子,将来怕是会其心不正。”
宗亲王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亦如三月的春风,带着暖,也带着寒。
“不过这样也好,你裴氏这一次的决定怕是牵连的不止一两个人,你倒也没那个精力一一去管。”
大树将倾之时,何以顾及脚下杂草。
但,她会是杂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