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府浮生院内,小桃正指挥着侍从为阿笙养的那几尾鱼换到新建好的池子里。
这几尾北渊背麒是上陵那边送的,上次金氏见阿笙多看了几眼,便着人送了几尾过来。
为了这几个小东西,阿笙还专门劈了一片池塘出来,按照裴氏院落的模样将它们养了起来。
午后闲时,天光斑驳,侍女在一旁摇着锦扇,仔细而轻柔。
庭院之内,除了虫鸣之声,便只有纸张翻覆的声响。
此刻阿笙正一副懒骨头的模样窝在凉榻上。
今日,她一袭月色长裙,长发未束,带着几分慵懒,手里还拿着一本市井里寻来的闲书。
庭风幽凉,轻摇她掉落在椅榻之外的半截裙裳。
此前小桃还笑话过阿笙,小时候是文典书籍尽阅,如今也是什么都看。
“姑娘,谢氏琳琅姑娘来寻您。”
阿笙闻此,将口中的果肉咽下,笑道:“快将人请来。”
谢琳琅是奉了家中的命令来帝京,但沈自轸委实忙得一天天见不着人影,她待着也无趣,便索性三天两头往窦府跑。
因谢琳琅常来,阿笙还给她专门准备了茶盏用具等,就连她成日里躺的椅榻都给谢琳琅准备了一套。
见她来了,院内的侍从便熟练地将她的凉榻、杯盏等取了来。
阿笙这院子,谢琳郎踩得熟悉了,也没多少客套。
她今日路过城东,便买了庆祥的糕点来。
“我今日拿了五叔新得的茶,就着甜糕正好。”
说着,谢琳琅便扫到阿笙手里的那本书。
“《西窗话事》?这是哪本典故?”
阿笙闻此,随手将那本书递给了谢琳琅。
看着书名之下“佚名”二字,谢琳琅狐疑地看了看阿笙,见她神色如常,复又翻开看了一眼。
片刻过后,谢琳琅便如见蛇蝎般将书丢回给了阿笙。
如今坊市间有不少被文士大夫驳斥的艳俗书籍,都是些穷书生为了谋生而写的,他们为了不给自己落下污名,因此都用“佚名”代替。
阿笙手里的这本讲的就是穷书生与贵女的故事,那叫一个缠绵悱恻,她看了半日了,还未看完。
谢琳琅指着那本书,磕磕绊绊道:“你,你怎么看这种书?”
闻此,阿笙一本正经道:“你这就狭隘了。”
谢琳琅见她一脸正色,狐疑地看着她。
“欲成学识便不可仅纳一家之言。”
“如今学堂之上也好,各府藏书也好,多是那些有名的文人大士之作。”
“可无名之辈,难道就没资格表达自己的见识了么?”
“他们因岌岌无名,不敢大谈正见,只能借这些小书表达自己的见解。”
阿笙拿起被谢琳琅丢开的那本《西窗话事》,“我这是了解各家之言,不做偏听偏信之人。”
小桃在一旁听着,挑了挑眉。
她这一套歪理也给小桃讲过,当时小桃硬是找不到半句能够反驳的理由。
谢琳琅眯着神色听完阿笙的话,张了张嘴,最后却是问道:
“九哥哥可同意你这番言论?”
阿笙闻此又靠在了凉榻上,翻了翻手里的书。
“告诉他做什么?”
谢琳琅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道:
“他若同意你的话,我就相信你是对的。”
谢琳琅自小便当裴钰是那学识天下第一之人,裴钰的话她无论听不听得懂都相信。
见阿笙听完这话有几分心虚的模样,谢琳琅道:
“你果然是在唬我。”
阿笙又往榻里窝了窝,笑着扫了一眼谢琳琅。
“你对他是盲听盲信。”
“这可不好。”
她端起了裴怀之从前教训她的语气。
“为学之人当有自己的见解,而不是照搬他人言论。”
谢琳琅听她这话,不由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阿笙的话。
小桃见此,一把夺过侍女手中的锦扇,借机靠近阿笙。
她压低着嗓子,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姑娘,这可是谢氏的嫡姑娘,你要是教坏了,咱可赔不起啊。”
阿笙扫了一眼小桃手里快被她挥断了的锦扇,又对上她几乎可以称之为狰狞的笑,复才叹了口气,改了口。
“但是你九哥哥的学识是得天下文士认可的,你听他的也没错。”
得了阿笙这话,谢琳琅当即放弃继续思考,笑着将一个果子塞进嘴里,满脸的欢喜。
“我这几日想去骊山游玩,你可要与我同去?”
闻此,阿笙的目光并未从手中的书本上离开,懒声道:
“过两日的封后大典谢氏不出席么?”
谢琳琅将嘴里的果子咽下去,遑不在意的模样。
“我父亲说,皇后乃一国贵女表率,赵氏底蕴浅薄,此女亦无大德行,此人为央国之后,是对我们的侮辱。”
“江淮不会派人出席。”
“至于帝京的世族……”
谢琳琅想了半晌,“也要看他们的态度吧。”
谢琳琅这话说得随意,但却让阿笙神情一滞。
“江淮如今已经不看那位的颜面了么?”
说着,阿笙指了指天。
“谁?”
见谢琳琅一脸天真的模样看着自己,阿笙叹了口气,道:“天家。”
“哦。”
“我父亲好像不太在意。”
“反正谁当皇帝都一样。”
谢琳琅似乎并未觉得自己言论有什么不妥,又咬了一口糕点,佐了一口香茶,甚是满足。
阿笙听闻这话,便未再多问,只是她看书的手却停了下来,以她一目十行的眼力,硬是半晌未能翻动一页。
待谢琳琅离开,阿笙便当即去了一趟窦盛康的院子里。
此时,窦盛康正在庭内乘凉,二子同时伺候在旁,远看,好一副父慈子孝的和乐之色。
自窦盛康生病以来,窦知进倒是榻前伺候得勤快,对窦升平也恭敬了许多。
也正因为他这和顺的态度得了窦盛康的心,窦升平几次欲与窦盛康提窦知进之事,都被老人家绕开了话头。
若不是他还把着江淮那边的生意不肯交待账目,阿笙还真当他改了性子。
阿笙上前,欠了欠身,向几人问安。
“大舅舅,封后大典可要出席?”
窦升平愣了愣,不知阿笙为何忽然问此事。
“如此大事,自然是要出席。”
傅荣华为了此事,不得不将去安南的时间推后了。
窦盛康见阿笙神色不佳,遂开口问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阿笙点了点头。
“赵氏为后这件事可能已经让江淮那边与天家彻底离心了。”
阿笙此话一出,便见窦盛康神色一沉。
江淮在世族当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若江淮与天家离心,那么各家便须做出选择了。
谢琳琅那句“就要看他们的态度了”,指的便该是此事。
“大舅舅是窦氏家主,代表窦氏一族,若是他出席封后大典,那窦氏便是选择站在天家这边了。”
这场封后大典虽是封赵氏,却也是一次端倪各家态度的机会。
窦氏虽靠着天恩发家,但却少不了世族的支持。
与窦氏利益交涉最深的也是世族之人。
但若是窦氏不出席大典,便会当即得罪天家。
如此两难之境,须得窦升平来做决择。
“不如,我……”
“我替大哥去吧。”
阿笙话未说完,便被窦知进抢过了话头。
“阿笙虽掌家业,却过于年轻,我这些年虽少与朝廷之人打交道,但好歹人家都认我这个窦氏二爷。”
“我非家主,不能代表窦氏,只要大哥当日称病,我代之出席,便能全了两边的意。”
窦知进这话在理,窦盛康看着小儿子如今也能为家中分担一二,满是欣慰。
窦升平思虑良久,见窦盛康的态度这般明确,他也无法反驳,遂应了下来。
阿笙看着三人各异的神色默了默。
窦知进若是代替家主出席国典,在外人眼里便是窦氏对他的认可,是他在窦氏地位的体现,也在无形中赋予了他更大的权力。
窦升平日后想要寻个理由将他弄走,便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