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城南郊本是一片青草地,城内的人爱在春时来这里踏青,但如今却满是安置用的棚屋。
秋来的那场水患让寒城东南受灾严重,许多人家的宅子、铺子全都毁了,如今尚在重建当中,大量的百姓便被迁置到了这里暂居。
所幸,寒城的世族向来慷慨,以庄氏为首的世族人家多往这里运送吃食和衣物,因而,这里的百姓虽是暂居陋舍,却还算温饱不缺。
阿笙刚下车马便拢了拢厚绒的袍子,城郊此时还是有些冷的。
她会出现在这,还是源于昨日寒城府主府的拜访。
江淮受灾至今,帝京的援助甚少,甚至有人传出流言,道河道决堤与帝京有关,再加之此前又有军队欲进驻,各种言论纷飞,闹得人心不安。
寒城府见百姓心神难稳,得知阿笙到了,几番打听才从谢家问道,阿笙人如今在晓生园,遂亲自上了门。
寒城主府的意思是,阿笙身上好歹挂了一个天家郡主的名号,若能出面安抚一二,也能定一定人心。
阿笙是未想到,她这个挂名郡主还能用在这上面,但念在此前寒城主府在她置业之时多有帮助,所以也就应承了下来。
此刻,寒城府的吏官亲自陪同她到了南城郊,她一同带来的还有一些粮食与御寒之物。
吏官看着那片低矮的棚屋,就连天光都渗不进去几分,正欲规劝阿笙在外看看就好,不必亲自踏足,转身便见她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仿似毫不介意一般走了进去。
这里的棚屋都是临时搭建,用的多是茅草铺顶,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风寒雨露,但江淮本就雨水多,用久了茅草便有腐坏的现象,气味并不好闻。
阿笙抬眼便能看到一群匠人正在挨家给棚屋换顶。
她这一眼便看到人群之外的另一个方向,刚从车马上走下来的淑丽女娘,正是庄翎月。
此刻,庄翎月正与旁人吩咐着什么,整个人显得清冷如霜。
阿笙不由想起了前日里,裴钰的话。
从前庄氏送去裴氏的女儿并非只有庄翎月一人,还有庄氏小女庄翎菲,二女与谢氏、文氏等世族的女儿共同在裴氏生活了一年有余。
二女在彼时性子上就不太一样,与庄翎月的定静相比,庄翎菲性子更加活泼、好动,在课业上也更得先生赞赏,彼时就连阮氏都更喜欢那孩子。
但在一个夏夜,庄翎菲欲观那夜鸣虫,失足跌入池塘,就此殒命。
彼时阮氏始终觉得此事奇怪,一个小女半夜不在屋内休息,却忽而跑去看什么虫子,随即招来了看护园子的暗卫,询问当夜的情形。
暗卫道当夜是有两人一同去了那花塘,另一个便是庄翎月。
庄翎菲跌落的事是庄翎月报与园子的管事,因此她也在现场并不奇怪,但暗卫却道了另外一件事,那便是庄翎月离开花塘后,并未第一时间前去求援,而是走到了婆罗花下等着那花夜半盛放,待花开后,她才不缓不急地去寻了管事。
但此时早已晚了,管事到的时候,小人儿的身子就这般飘在塘上,已是死物。
因花塘偏僻,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暗卫并未直接在那里戍守,因此无法下定论,庄翎菲的失足是否与庄翎月有关,但她的行为怪异,因此裴氏招来了庄氏家主询问。
这才得知,庄翎月生来便是个冷淡的性子,自三岁之后就连随身服侍的嬷嬷都未见她哭过。
她自小便难以体会他人的苦,也难以分享他人的乐,再加之彼时年幼,恐不知轻重缓急。
裴钰本就不认同裴氏这般挑选主母的做法,彼时得知了此事之后,亲自与阮氏相商,将这些人都送回家中,未免再生事端。
但自被裴氏送回家中,庄翎月便开始以裴氏礼法约束自身,但凡先生说对的,她便去做,先生驳斥的,她分毫不沾,一本《谦德》倒背如流。
这样的日子她过得十年如一日,才最终改变了裴氏对她的看法。
如今众人看到的庄翎月便是她多年来“努力的成果”。
正是得见她十数年来的努力,裴氏不少族伯都道庄大姑娘便是教化向善的典范,是圣贤智慧的垂赐,因此如今亦有不少族伯提起她便满是夸赞。
阿笙倒是第一次听说还能有这样的人,裴钰却是笑了笑,道世家大族之内不乏子女因缺乏父母关爱而养成了生硬的性子,但如庄翎月这种自小性子就冷的却少。
她听完这些,倒是问了裴钰一句,他如何看庄翎月。
彼时,裴钰勾了勾唇,垂眼看了阿笙一眼,浅笑道:“装的。”
裴钰道,凡夫之所以为凡夫,在于其心难以降伏,庄翎月的温婉持礼是因为她不假思索将裴氏的礼教文法当成了唯一正确的框架,生搬硬套、刻意营造。
庄翎月骨子里定然是好胜的,否则一个资质平庸之辈如何才能博得她今日的名声。
如今她更是将裴氏主母之位当成了评判她是否足够优秀的标准。
阿笙看着远处清冷淑丽的女娘,她虚扶了一把前来问安的老妪,老妪神情感激了说了许多,她也只是带着谦和的笑,耐心地听着。
这番模样,倒与裴钰听旁人闲话时的神情有几分相似,但她如今却不是在听人闲话,而是在听着他人真诚的谢意,这样的场景之下依旧丝毫不得动容,就连老妪几番拜谢,她也依旧是虚扶着,双手不肯沾老妪那带泥的衣衫。
但从某些方面而言,阿笙是佩服她的,这般刻板的生活她一过便是十数年如一日。
“郡主站在这做什么?”
吏官见阿笙久未归来,还是提着衣衫往内里走来,见她站在这,顺着她的目光便看到了庄氏的人。
“这边的棚屋都是庄氏修建的,这里的人都十分感激庄大姑娘。”
闻此,阿笙收回了神色,看向那吏官。
“既然庄氏做了这许多,这里一应用度也不缺什么,我便不去夺他人的成果了。”
“如今除了南郊可还有别的地方需要帮助?”
吏官思索了片刻,“这附近倒是没了,不过出城再往西去一点有一处地方倒也符合郡主所说。”
“那里没有受灾之人,只有一群不得身份的低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