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清晨,天刚蒙蒙亮,林中的雾气刚散,寒意还重,便有沉重的脚步声踏醒了山中的惊雀。
一名瘦弱的老叟昨夜在城外遇上送酒的车驾,趁着马夫出恭,顺了一坛走,一夜便喝尽了,此刻还烂醉在山口道上。
忽地有人一脚将他踹醒,老叟睁眼时,眼中还有着迷茫之色。
他抬头便见到一队孔武有力的武仆在一名管事的带领下踏行而来,来人占满了山口,有数百之多。
那人瞬间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往山坳里逃。
未久便有许多人从内走出,他们有的手里拿着木棍和生了锈的铁锹,这些便是他们能寻得的武器了。
管事见来了不少的人,端起冷淡的姿态,朗声宣布道,这西郊无名区已经被寒城府卖给了云生,云生不养闲人,从今日起,以三个月为限,让其内居住之人赶紧搬离。
听闻这话,山坳中的人哪里肯,当即便要与那管事拼命,但冲出来的几名男子随即便被那些武仆打倒在地,他们便就势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更声称要将这件事传扬出去,道云生欺压百姓。
彼时阿笙便坐在林中的车马内,林风撩动着纱帘,时而窥得她低垂的眉目,面对前方剑拔弩张的态势,她却是巍然不动,无丝毫的慌张。
自那几人躺在地上之时她便知晓,这些人是摸准了世族爱惜名声,且他们讨要之物对于世家大族而言不过微末,所以多年来便借着这招讨到了不少好处。
光脚的自然不怕穿鞋的。
大主府告知阿笙,他们当中也有人因惹上了世家子弟而殒命的,但性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要挟他人之物,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甚珍惜。
毕竟寒城府的救济粮是以人头算,这里不少人都生育了四五个子嗣,命他们是不缺的。
那几名被打倒在地的男子还在吆喝的,却不曾想,今日来的人并不吃这一套。
一名高大到骇人的武仆从人群中走出,自他出现,山坳中的人皆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只见这人一脚将诨赖在地上的男子踹飞,直接撞到一颗树上,当即吐了血。
一而再,再而三,那些倒地之人哪里经得起阿大这一脚,随即昏死了过去,再无哭闹之声,但阿大毕竟还是收着力的,没闹出人命。
管事见那些人都哑了音声,却依旧端持了笑,道:“我东家是生意人,生意人重利,你们这贱命她是看不上的,至于名声这等虚妄的东西,我东家说了,不值钱。”
他刻意以轻蔑的神情地扫了一眼那些人身后的破屋烂瓦,又看回那些人,将冷淡演到了极致。
“诸位收拾收拾,准备搬迁吧。”
管事的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孩童眨巴着眼睛走出了人群,那孩子看着年幼,穿着跟自己体量不符的衣衫,走两步还能踩着衣角。
这孩子似乎是不小心从父母身边走了出来,带着懵懂的笑便朝管事小跑而来。
“阿叔。”
孩子的声音软糯,管事见到这般大小的孩子出现在对持的场面,一时心软,低下身子,欲将她先行带走。
“娃娃,这里危险,你先……”
他话未说完,便见那孩子忽然拿出藏在身后的利器直接往管事的脖颈处扎去。
那是一根削尖了的竹子,好在孩童力气小,并未扎进要害,但管事当即还是血流不止,身后的人赶紧将那孩子一脚踹开,而后将管事扶住。
此时,对面传来了嗤笑之声,那孩子被人踹倒却并不哭闹,毕竟踹她的人念在她人小,还是收了力气。
她自己爬起来便往回跑,而后扑进一名男子的怀里,那男子抱起孩子,眼神狠厉地看着管事,嘴里还在不断地夸赞着,引得那孩童咯咯地笑。
此时,一支飞箭刺破林中的寂静,众人眼见着原本还站得好好的男子忽然被利箭射中了肩膀,手臂随即脱力,将那孩子摔在了地上,孩子磕破了脑袋,当即哇哇大哭。
山坳之人看着一名年轻的女娘从林中走了出来,她穿着利落的裙裳,大步踏过林中泥泞的土地,走到了最前方。
阿笙吩咐着人将管事先带回城中医治,手里拿着的是一柄弓弩,可远射狐狼。
那支箭是她射的。
阿笙这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这无名区的恶,她神色冷清,再次提弓,对着那受伤的男子,对面的人吓得连连后退。
“你是她父,养不教父之过,她的罪,你来受。”
说着又是一支飞箭射向那男子的腿脚,瞬间疼得那人惨叫出声。
阿笙这两箭并未射要害之处,她再次提弓却是对准那男子的头颅。
清冷的声音如冬月的寒泉,“闭嘴。”
得了这一声,男子身旁的妇人赶紧上前将他的嘴死死地捂住,男子却因吃痛而瞬间咬住了她的手。
但饶是鲜血流下,女子也未松手,她咬死了牙关,并未喊出声来,她此刻只知晓,对面的女娘说了,“闭嘴”。
见对面终于安静了下来,阿笙方放下了弓弩。
她冷着眼扫了一圈这里的人,朗声道:“我并非不近人情之人,云生既然买下这片土地便定然是要动工的,我知道要诸位迁移很难,毕竟就算迁移也须得盘缠。”
“我会让人先行从旁的土地开始翻整,你们若是有愿意来做工的,一人一日可换半斗米,招满即止。”
“做工获得的米你们可自食,也可拿与我换钱,算作你们的盘缠,但记住,只有你们从我这领到的米才能到我这换钱。”
这里的人并无身份,若无官府引荐,一般招工之地根本不会用他们,要他们靠自己赚钱难如登天。
阿笙这话的确是一个法子,但却迎来对面的嗤笑之声,毕竟寒城府每月的救济粮都是以斤论的,他们哪里看得上这点东西。
但阿笙并未理会,话说到位便带着人退出了山口。
山坳之内的人对阿笙的话嗤之以鼻,他们人这般多,只要不肯挪动,这女娘还能将人杀光不成?这可是大罪,她即便不在意名声,难道还当真敢触犯央国律法么?
众人在阿笙离开之后,依旧照常过日子,算着寒城府什么时候该发救济粮。
数日之后,晨光刚亮,便见寒城府的吏官照旧来送赈济的粮食,但原本用马车才能拉完的粮袋,这一次只是几名吏官便抬了来,丢于山口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扒拉开那几个粮袋,发现里面全是粗糠,不见半点米面。
这里的每户人家至少都有四五个人,这点份量分发下去到每家手里,谁能吃得饱?
“定是那贱人买通了官府,想用计逼走我们!”
闻言,众人便欲找到阿笙,出了这口恶气,但寒城府早在城门处加强了戍守,他们没有入城的文牒,连个正式的身份都没有,城门卫根本不会放行。
而与此同时,云生的人已经开始在西郊南侧的土地开始动工。
得知此事之后,一群人打着鱼死网破的心态往云生做工之地而去,原本滔天的恨意在看到数百精兵戍守的场地时,还是瞬间偃旗息鼓了。
武仆便罢,他们对上这一队穿着盔甲手持良器的兵士,便只是白拿血肉去喂了凶器罢了。
这一行注定无功而返。
山坳里派人监视了数日,那一队精兵始终没有离开过云生的场地,让他们根本不敢靠近,而与此同时,各家的粮罐却已经开始见底了。
他们多年来习惯了寒城府的投喂,粮食从未缺过,也没有囤粮的习惯,如今这山穷水尽的境遇让众人束手无策。
面对家中饿得哭闹的孩子,终是有人先踏出了那一步,往云生招工之处走去。
但很快他们又发现,云生用人苛刻,十六岁以下者不用,五十岁以上者不用,即便录用也并非每日都会用到他们,他们领到的那点粮食,依旧不够一家数口填饱肚子,更莫说还有多余的粮去换盘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