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雨声渐大,砸在宝顶之上,略显嘈杂。宝驾压过一片青石路,忽而又停了下来。
马夫连连告罪,称今日路面湿滑,有石子飞溅,恰巧卡进了车轱辘里,请贵人稍后,他立即处理。随行的侍卫站得笔直,只那双双眸子皆往宝驾看去,却不闻其内有任何反应。
厢内,女子低垂着眸子,一直回想着片刻前的对话,她脑海中还是那片柳岸依依,但庄翎月的话却是一字不漏入了心。
“殿下,此女的手段你是知晓的,这些年她一直隐忍,从未展露心思,如今被她抓住了机会,她可会放弃?”
庄翎月的声音幽幽,和着河岸边绵柔的风,粘在心里怎么都甩不开。
“你当真要留下这一后患么?”
合德知晓庄翎月是欲借自己的手达成目的,但她时间当真不多了……
庄翎月带来的消息却让合德如鲠在喉,窦长笙若当真是那苏姓之女,留她在帝京,待来日自己出嫁之后,谁又能防得住她?庄翎月虽想除掉此女,但合德清楚,没有庄氏的支持,庄翎月最多做这背后传话之人,她哪里撬得动窦氏半分。
帘外的雨似有瓢泼之势,合德这才发现车马已经半晌未有动静。
大雨浇得侍卫的盔甲尽湿,良久,众人终见那纱帘掀动,然而公主却并未询问车马的情况,而是吩咐道:“去请黄庭生黄大人到府内候着。”
这一夜的雨阑珊,是各自欢喜各自愁。
宗亲王府上,饶是大雨也没能阻挡来客殷勤的步伐,早朝之上太后懿旨刚下,这府上拜见之人便络绎不绝。这一场天家之争忽而落下帷幕,让众人猝不及防,却又有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然而,纵然拜访之客殷勤求见,但今日,王府有内宴,宗亲王并不见客。
王府朝华庭内,宗亲王褪下亲王华服,一袭天青海渊服稳坐高位之上,这席间所宴不过十人,但皆为文史、军机乃至中枢阁官员,这些都是宗亲王这些年送进朝中的心腹,他们明面上从不与亲王府有任何交集,终在今日能共赴此宴。
众人看向宗亲王右手上二席的空位面面相觑,这席面至今未开,显然是还在等着这二人,但却不知究竟是谁。
良久,待到雨声见小,管事来报,人到了。
宗亲王仰首往庭外看去,众人顺着他的目光,见到二人有说有笑而来,那男子众人是识得的,正是辛氏嫡子辛弘文。
辛氏居然也为王爷所谋,此念一出,众人心中愕然。
而与辛弘文一同到来的人却穿着一身斗篷,让人看不清面容,这便更引得人频频侧头,欲看个究竟。
待二人踏进,那人取下头上遮雨的兜帽,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她目若珠玉,笑脸盈盈,观人的目光带着柔和与定静,似这春夜的细雨,有着润物无声之感。
“竟然是窦二姑娘……”
这二人一同前来此宴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众人纷纷起身,一同再次拜服宗亲王,能得辛氏与窦氏相助,何愁无前路。
今日这一席,宴得热闹。阿笙看着这些人满心的欢喜,但他们所贺并非是高官厚禄的喜悦,而是终能一展抱负的庆幸。
此时,前院来报,三息堂来人贺。那前院的管事是个有眼力的,知晓三息堂来人是自家王爷所重视的,不能随意敷衍,因此特地通报一声。
宗亲王闻此,赶紧将人请了进来。聂远身着素布的衣裳,却是整齐利落的装扮,拱手道贺。
阿笙扫了一眼庭中众人,这些人倒没有朝中百官对民社之人的偏见,在听得宗亲王邀聂远入座之时脸上亦无半分不悦。
见她好奇,辛弘文侧过身子低声道:“他们虽是世族出身,但都重才识,对于民社之人并无不喜。”
闻此,阿笙点了点头,又看向那聂远,他对宗亲王当真是恭敬,就这谈话间,礼数便从未断过。
聂远与众人见礼之后,看向了上席的阿笙,他抬步往阿笙这走来,又是恭敬一礼。
“问二姑娘安。”
阿笙微微愣了愣,起身还礼。
“多谢聂兄问候,甚安。”
聂远见她是个好说话的样子,迟疑再三,还是问道:“敢问二姑娘,沈自轸沈大人如今可还好?”
民社之间多有谣传,从前那沈自轸为官之时,与窦氏二姑娘走得颇近,而聂远一直想亲自见一见能让故友崇敬之人,但却始终无缘,自沈自轸辞官之后,各地都没了他的消息,就连那沈府也不过留下一名老叟看顾门庭而已。
阿笙知晓淮南民社偶有书信与裴钰,但他却从未回过,因此她并未如实透露。
“沈大人归乡修养之后京中也少有他的消息,至于他近日如何,我当真不知。”
得了阿笙这话,聂远的眸色略微有些失望,却还是拱手道谢,方才入座。
因聂远提起了沈自轸的名字,席间众人不免多提了几句,聊了聊这位沈大人在京期间所行之事,这聊着聊着,众人倒是唏嘘了起来。
彼时众人皆道这沈自轸乃一弄臣,但现下回看,若无他端正民间结社之事,哪有现下寒门子弟在学识之道上的百花齐放。
“所以功过二字当真还是要后人来看,咱们哪里分断得清楚。”
得闻这话,文史阁一名年轻的官员多饮了几杯,面色微有些酡红,言语间也乱了一些章法。
“这沈大人入朝之时,圣上掌权正盛,他这一走,圣上是身也不安了,位也不稳了,当真稀奇。”
这本是戏言,但却让庭中众人不由沉默了,唯有聂远听得这话眸光熠熠。
阿笙心下一顿,这人喝多了当真是什么都敢讲,她微微蹙眉地扫了一眼庭中之人,而后又看向宗亲王,见他亦蹙了蹙眉,而后以玩笑般的语气将话往别的地方引。
“所以时运二字当真是说不清啊。”
“说来,听闻易家占卜之术甚为厉害,阿笙你与那易家小儿子同在华清斋修习多年,可有讨教一二?”
见宗亲王将话头引到了自己身上,众人的目光亦看了过来,为了让这些人将注意力从沈自轸的身上移开,这话茬她是不想接也不得不接。
她扫了一眼庭中众人期盼的眼光,扯了扯嘴角。
“师兄从前倒是替我卜一卦。”
听她这话,一群大老爷们儿却是竖起了耳朵。
“如何?”此时就连宗亲王也当真好奇,这易家是否有真手段。
阿笙眨巴眨巴眼,坦言,“他道我情路坎坷,旧事难了。”
此话一出,庭中频繁出现轻咳之声,这种事倒当真不是大丈夫该听的,但宗亲王却还是抓住了她话中的另外一句。
“什么旧事?”
闻此,阿笙却是端起了谦和的笑,如春风十里沐百花盛放。
“这便是我欲与殿下讨的一份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