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泥土总是有些软烂,前些时日寒城刚过一场大雨,这郊外的地更是难走了一些。
自东城修建完善之后,不少受水患所苦的百姓有了新的居所,也纷纷离开了城郊,这个时节会往城郊去的人就更少了。
阿四看着靴上沾着的泥水不由蹙了蹙眉,抬眼便见阿笙的裙边已经沾上了泥点子,但她却无暇顾及,跟着无名区出来的那孩子往山坳里走,现下那里清冷了许多。
寒城府在今年春对这里进行了清理,那些无名无户又不愿接受城主府安排做工的人直接被武力遣走。那些人在这里死乞白赖靠着贵人施舍过了半辈子,这般被撵走哪里肯甘心,也试图去闹过,最后以寒城府杖毙三人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云生此后便接手了这块地方,他们欲打通山坳,修路建桥,直接建一条通往秦山的茶马道。阿笙说服了寒城府,与其合力修建这样一条商道,并许了云生经营之权。
而云生的学舍便建在一旁的空地之上。
寒城府下令清散无名区的时候不少孩子跟着家中长辈一同迁移了,如今这里剩下的不过二十多人,他们本就没个去处,不如留下来有个栖身之所,而今在前面带路的那个小少年便是其中之一。
他带着几人并未往学舍的方向走,而是往从前山坳的地方而去,这让阿四不由警惕了几分。
这寒城郊的无名区他是有所耳闻的,都是些地痞流氓群居的地方,他本想阻拦一二,但阿笙却愿意信那孩子,因此有些话他亦说不出口,只能暗地里给瞰卫留下一些记号。
阿笙提着裙子,一步一脚印地随那孩子往深幽之地走去。转过一个拐角,便又见到了从前那脏污弥漫的山坳,只是从前发臭的水沟似乎被人清理过了,空气中再闻不到那些腐烂的气味,倒是多了泥土的清新。
“她们就在里面。”
这话刚出便见一个妇女打扮的人抱着一个装满衣物的木桶走了出来,小少年赶紧上前打招呼。
“张婶,东家来了。”
这一句东家唤的就是阿笙了,现下无名区留下的人都在云生干活,好歹这一份生机能让他们养活自己,也是寒城府此后的清剿才让他们这些人明白,阿笙那时候会站出来,便已经是给了他们最好的选择。
那妇人遥遥看着来的人,赶紧将木桶放下,又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唯怕自己脏了贵人的衣衫般。
“哎哟,终于等到你了!”
妇人几分手足无措地模样迎了上去,她不通礼数,不知如何才算全了礼数,只能学了那庙里拜菩萨的模样给阿笙频频作揖。
阿笙赶紧将人扶了起来,这等大礼她受不得。
小少年走了上来,对阿笙道:“老太太她们现下就由张婶照顾着。”
妇人听的这话,连连点头,“对对,你跟我来。”
说着便上手拉着阿笙往里走,一旁的管事等人欲阻止,却见阿笙睇了个眼神,故而都收回了手。
妇人的手劲颇大,拽着阿笙有些生疼,但她并未作声,努力跟上她的步伐,待到转过几道弯,便见到一身素布衣裳的孙嬷嬷,此刻她手里还端着一口老泥碗,盛着清水,正往屋里送。
“嬷嬷!”
阿笙这一唤,惊得李嬷嬷差点砸了手里的碗,她看清了走来的人,当即眼眶微红,而后呼着往屋内去。
“老夫人,大夫人,是二姑娘来了!”
这一声唤倒是将人都唤了出来。未久,便见安氏一袭素色的长衫在傅荣华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赶了出来。
阿笙一眼便见到安氏有些瘸的腿上,瞬间红了眼眶。
“祖母!”
妇人一将阿笙丢开,便见她冲了上去,与安氏等人抱作一团。
阿笙一时哭得止不住,反倒是安氏此刻在安慰着她。
“二姑娘,老夫人不能久站,不如进屋再说吧。”
嬷嬷这般劝着,阿笙才一边抽噎着,一边点头,手上动作十分恭敬地将人往屋内扶,脸上哭得还是跟个孩子似的,反倒惹得阿四等人失笑,他们何时见过这窦二姑娘这副样子?
待到将安氏扶进屋,阿笙方才发现,一同从窦府出发的这许多人,如今怎么就剩孙嬷嬷在身旁了?
傅荣华闻此遂才开口道,原来他们一行原本不打算在贺州登岸的,是航船的伙计生了热,才临时决定停靠。因着老夫人在水上睡不安稳,于是傅荣华提议,不如让大夫给老夫人也开几贴药,遂才与安氏等人下了船,并在城中住一夜。
但没成想,就是当夜,船只于深夜起火,云生的伙计都有些眼力,道此事不寻常,因此便让众人躲在暗处,先往寒城迁移,毕竟云生在这里有部署,可从这里重新搭船南下。
然而,他们在路上却迎来了三波暗杀,那些伙计和嬷嬷为了护着安氏等人都送了性命。
说到这里,傅荣华也不由抹了抹泪,这其中便有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嬷嬷。
“我们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哪家的人,一路上只能东躲西藏,老夫人的腿就是从矮崖上摔下去伤了的。”
室内昏暗的天光下,阿笙看了看安氏的腿,此刻孙嬷嬷用一根矮凳子将她的腿垫着,这般能更舒展些。
“原本到了平南,母亲便想向燕城的裴氏求援,但来的人却非善类……”
“嬷嬷无意间听到来人的对话,欲活捉我等,于是我们趁着夜雨逃离了。”
傅荣华说到这里,眸光也暗了不少,几人躲在出城的馊水桶里躲过搜查一事,她是如何都说不出口,这于她而言是莫大的侮辱。
见阿笙微蹙的眉始终散不开,倒是安氏开口道:“后来在燕城郊,我们遇上了张婶他们,才跟着他们来了这。”
安氏看了看这简陋的室内,和鲜少能透进屋内的天光,缓声道:“城内之人认为这里腌臜,不屑来此,倒是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
“原本学舍的先生想要入城去通消息,但这几日城门口都有世家的人徘徊,这消息便传不出去。”
“我想着,他们既然发动了这么多人,在情况未摸清之前,寒城内的人未必可信,所以便让他们暂时隐瞒我们身在此处的事。”
安氏又看向那报信的小少年,道:“我们选择以不变应万变,而阿离每日都跟着进城的商队一同偷入城内去搜集消息。”
虽是说着这些揪心的话,安氏看向阿笙的脸色却依旧祥和。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知晓此事定然会亲自赶来,所以我们一直在等你……”
安氏的声音悠悠,却一寸一寸揪紧阿笙的心。天光在窗外撒了一片,那番欢愉与室内的沉静仿若两个世界。
阿四在身后听着这一切,眉心紧蹙,他看了看阿笙纤细的背影,她的背脊打得笔直,仪态不失半分,只是却不知她此刻到底是怎样的神情。
这是一场针对窦氏的围剿……
良久,阿笙方才找回了神思般,轻声道:“祖母放心,我既来了,此事便交给我处理吧。”
说着,她浅笑着转身,阿四这才看清她神色中的清冷,见她睇了自己一眼,阿四随即跟了出去。
云影飘过,挡了半寸天光,洒在她的眉眼之上,落了阴影。
“为了什么?”
阿笙的音色不由沉了半截。
这问的便是江淮世族为何会齐齐朝窦氏动手。
阿四闻此,默了默,却还是和盘托出。
“方家是为了窦氏手中的朱雀楼。”
“文家与姑苏何家是因为帝京之争,欲拿老夫人要挟窦氏。”
“其他的人……是因为裴氏主母之位。”
阿四的声音和缓,充斥着无奈,他在这言语的片刻便有几分感同身受,感到阿笙境遇的不易,如悬崖踱步,失之毫厘便是万丈深渊。
他看着阿笙沉静如深夜的眸子,不知她到底有何想法。
“阿四,可否帮我将你家公子唤来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