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山坳的林间不断传来伐木的声音,那是寒城府的人正努力劈开一条车马可行的道路,预计最迟不过明日一早便可派车马入内。
阿笙听着那边的动静,却抬步往云生正在铺凿的另外一方走去。她扫了一眼裴钰还拿在手里的木雕,那是一匹小马驹,手工甚是粗劣,想来是送礼那孩子偶然得来的。
“这里的孩子可宝贝着自己的东西,你这么短时间便能让人家把东西送给你,可真了不得。”
裴钰这人到哪都不缺他人的喜爱,而若非真的心喜,这些从前只会伸手向他人讨要的孩子哪里会拿出东西来送人。
裴钰听闻阿笙这话,浅浅笑了笑,却并未再接此话。
“老夫人可还好?”
问道这,阿笙默了默,而后扯了扯嘴角,“还算,平安。”
“还算”二字说得迟缓,这句“平安”也道得踟蹰。
裴钰听闻这话,唇边的笑意便也散了干净,眉心不由浅浅蹙起,他看懂了阿笙此刻笑得勉强。
“抱歉,是我没有……”
“你何错之有?”
阿笙打断了裴钰自责的言语,“这江淮之大,你如何能管得了所有人的善恶对错?”
阿笙停下了脚步,细细地端倪着裴钰那一双在天光中微浅的眸子,在这盎然的春夏之际,她却在这双眼眸中看到了深秋的寂静。
“阿九,我不需要你将所有事都抗在自己身上。”
她不是裴氏之人,不会以苛刻的条件去要求他。
在安氏等人失踪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曾升起一丝怨怪,怪裴钰没能护着安氏等人,但这样的想法与裴氏乃至天下人对他所做有何不同?
裴钰、裴钰,“裴”之一字是他族人给予他的重负,“钰”之一字是天下人对他的期望。这两个字每念一次都是沉重,阿笙不愿再为他多添负荷。
裴钰眸光烁动,静静地看着阿笙,而后散了眉心浅薄的愁,融进了唇边的笑意。
“好。”
闻此,阿笙浅浅笑了笑,她伸出手去,十分自然地半步在前牵着裴钰。二人走过林深中那厚厚的枯叶,踩出细碎的声响。
风起林声动,裴钰看着阿笙的背影,知她是有事欲说,但她既不开口,他便也不催促,就这般随着她往云生正在建的茶马道而去。
走了良久,二人方才远远可听到有人正在前方繁忙的声音。
阿笙却在这里停了下来,显然裴钰并不适合出现在云生的人面前。
正如此前学舍的先生所说,江淮的人视裴钰如宝,不会行背叛之事,但云生的人却是从帝京而来,阿笙也怕那个万一。天家也就罢了,若是天下人知晓他们从前崇敬的裴九公子竟然撒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裴钰这一世的名声便算是尽毁了。
裴钰看着远处那些人繁忙的模样,道:“听闻你欲建一条通往秦山的茶马道?”
阿笙浅浅应了一声,“我想从江淮为安南引一条通南北的商道。”
“你信任魏徵?”
阿笙浅浅摇了摇头,“但我信任我阿姊。”
她看向裴钰,缓声道:“只要我阿姊信他便足以。”
说到这,裴钰问道:“窦老夫人她们可还要继续南下?”
此前离京之时,窦府便往安南去了信件,道明了窦氏之人会与薛氏一同南下。
“去,”阿笙顿了顿,“但不能就这般狼狈地去。”
她抬眼看向南边石路的远方,缓声道:
“魏徵这个人审时度势,若是就一群老弱病残去了,除了给阿姊带去麻烦,还会让魏徵小瞧了窦氏。”
阿笙的声音清凉如寒潭的水,“我来之时让云生调遣了五十艘飞渡南下护航,待到战船一到便启程。”
云生的飞渡是阿笙命人依照裴氏航渡引的样子打造的战船,一直以来都未真正现于人前。
见裴钰眉心微蹙地看着自己,阿笙浅笑了笑。
“无需担心。现下,东宫登位,军机阁也不敢这个时候来找我的麻烦。”
言及此,她侧过身子,正对着裴钰,缓声道:
“有一件事,我须告知你一声。”
阿笙的声音轻柔,似四月的春风,带着三分的温暖、三分的幽凉。
“江淮世族动我祖母,我不可能就此作罢。”
若她就这么算了,此后窦氏在央国便难以立足,人人可欺,更难以把握魏徵。
阿笙的眸光定静,细细地端倪着裴钰的神色,道:
“我知道,不管江淮之人如何对待其他人,他们却是护你的,我不求你帮着我对付他们。”
阿笙抿了抿嘴,还是开口道:“但我希望你不要阻我。”
林风扫过,吹落了几缕耳旁的发,阿笙握着裴钰的手不由地紧了紧,她亦不知眼前这个人到底会如何应自己,毕竟她欲动江淮便定然会与裴氏对上。
裴钰低垂着眉目,静静地看着阿笙眼中细碎的光,自她离开华清斋,裴钰便再未见她恳求他做任何事,而这一次的恳求并非是因为她没有成事的把握,而是因为她不愿与他为敌。
良久,面对着裴钰的沉默,阿笙心中一寸一寸地落,她感受到裴钰牵着她的手松了开,不由低敛了眉目。
“我为何要阻你?”
这一声仿若空谷的钟声,敲得人心悸动。
阿笙抬头看向裴钰,却见他伸手将她耳旁微乱的发绕于耳后。裴钰的声音清冽,一字一句,道得清晰。
“乾坤之下,因果不虚。他们选择了为利益断人生死,便该为了这利益付出代价。”
裴钰的声音清浅,让人难以读出悲喜。
“你可否告诉我,你所谋之事是否与安南有关?”
裴钰大抵是猜到了阿笙所想。
她遂点了点头,并无隐瞒,也未再多言。
裴钰知她尚有些事需要理清,便也不再细问。
“裴氏祖上有训,西至怀城、南至岭山北,若越界者,族兵必出。”
闻此,阿笙不由愣了愣,她从未想过裴钰会将这些事告知。
“这些……”
她的话未完,却见裴钰浅笑了笑,道:“天家虽知裴氏有上万族兵,但却不知实数,可知为何?”
见阿笙摇头,裴钰继续道:“因为每一代家主都会重新培养属于自己的兵力,并在完全持家之后用于壮大族兵之属。”
裴氏的承继远比央国天家更长,历史的长河见证着裴氏这支强兵的发展。裴钰虽未说明具体的数量,但却让阿笙明白,这支让央国天家忌惮的强兵不是镇南军可轻易抗衡的,这也是为何东境王朝几经更迭,除了当年太祖曾凭借过人的战术谋略逼近过江淮外,没有哪支军队真正征服过这片土地。
高风卷尘,吹散了一地的枯叶,那人的声音轻柔,带着叮嘱的意味。
“镇南军比不得江东大营与江淮的关系,魏徵也没有夏利川的人脉。”
“阿笙,千万不可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