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罩群峰,久弥不散,待东风刺破浓雾,迎初日高悬,洒金芒于草木之间。
霭山天门道,这里是当年南传礼法最终的地点,天门之后,深谷之中,便是当年先圣埋骨之地。千步台阶通往一线天门之处,每一步石阶之上都镌刻着先圣南传礼法的事迹,后人登天门为礼敬先辈,不敢踩踏先人伟业,又另修旁道。
裴氏执礼之处正是天门道之上。
一线天门似一只巨大的瞳眸,直视着来人。当年曾有一个老道自称悬壶道人,他来到这天门道,观那巨石做眼,洋洋洒洒写下过一篇《道天门》论,他将此处比作登仙之路,写出了“三不登”的言论。
其言,无德之人不得登天门、无才之人不得登天门,无才亦无德之人纵使远观也亦是亵渎。
这篇《道天门》中叙述了不少上古传说,将天门道写得玄妙至极,一时在民间传论甚广,自那之后,不少文士虽向往天门道,但却自认才德不显,只敢远观,而少有登道之人。
此次裴氏南传祭礼向天下文士开放,对不少人而言,便是一朝心中圣地。
南传祭礼之始,裴氏十二位隽秀的子弟着文士服,手捧当年先祖南传的十二古卷,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自天门道登一线天门。
天门之上,一人身着万古文渊服立于一线天门之下,长谷的风扬起他几缕碎发,他亦带着白玉的面具,目光却是远眺着天门外那万古长青之地,温润的眉眼似盛满了慈悲。
阿笙与裴氏众人一同立于天门道旁就近观礼,她今日一袭明月别枝服站得笔直。不同于旁人被此刻祭礼的宏大所折服,她只是遥遥地看着那人迎风而立的身影,眉眼微微蹙起。
他身子尚未恢复,却让族医强行施针,才能有今日独立于天门之下的力气。
钟鼓之声自山中响起,太祀长老们手持金铜古卷,于长阶之上礼拜天下文士,而后启乐礼,宣先祖训教。三十六名传礼之人各于天门道三方岔道之上,为观礼众人同宣教言。
千步阶之下,民社文士有幸寻了个好位置,可细细观摩这一场盛典,甚至有人将笔墨带至此处,欲将此景快速记于纸张之上。
那执笔之人探身瞅了瞅步道上首,上面的人他到底是只能看个大概,不由叹了口气,而后看向一旁的聂起,为了参与裴氏这场盛宴,聂起可是不惜装病,才从文史阁告了假来此。
“聂兄,听闻你今日在看当年九公子所作的文章?”
闻此,聂起点了点头。裴氏这位九公子名扬天下之时,他却认为此人年纪尚轻,不过凭借家门之光才得众人赞誉,对其并不感兴趣,但近日却无意间读到当年裴九公子译注的大德经典,才发现此人当真有着不俗的才学,遂去找了他当年的一些论着研读。
正一读却是让他废寝忘食多日,也让他读出了一点端倪。
这些年,他将沈自轸夺得甲榜第一的那篇文章研读了不下百遍,虽然字迹不同、身份不同,但沈大人的言论当中文无贵贱之说居然在裴九公子早年的文章中亦有提及。不仅如此,这二人论事的角度出奇的一致,皆是时人所少有。
可惜的是,沈自轸少有文章留存,因此他无法窥得更多。
先有帝京请宗亲王解救众文士,后有平南学考助众人平反。帝京之事得宗亲王认可,是承沈自轸所请,而平南学考之事,他亦怀疑是来自这位沈大人的相助,但沈自轸出身清贫,为官之后相交之人也寥寥可数,如何能让他国国士为平南学考之事发声?
除非“沈自轸”三字乃是他人假用之名。
但这个想法过于荒谬,聂起不敢断定,因而得闻裴氏南传祭礼,便定要亲自来确认一番。
此时,五名内侍分别执一弓四箭垂首走上千步阶,弓名为旭日,箭名为追阳,每一把箭上都刻满了细小的文字,分别刻写着当年南传四位先圣的经典之作。
裴氏射礼将由族内最优秀的子弟执礼,这个念头一起,聂起当即对旁边的人道:
“我再往上去看看。”
说着也不顾同伴的反应,遂抬步挤了上去。
五名内侍行得端正却不缓不急,众人静候良久,方见礼器被缓缓呈了上来。
长阶之上,内侍垂首,依次将弓箭呈递给太祀五名长老,以大长老为首,五名长老带着弓箭行至天门之下,垂首见礼,而后呈上礼器。
大长老走近方才看清裴钰银丝难掩的发,微微一愣,垂首间却是蹙紧了眉头。
裴钰端着温和的神色扫了一眼呈礼的几人,遂拿起了大长老手中的长弓,与四柄追阳箭一样,这把旭日弓上镌刻的是裴氏先祖“为人明德”的祖训。
他拿起一支追阳箭,抬弓对向一线天门,缓声道:
“我身为德故,不知疲倦。”
言毕,弯弓搭弦,一箭向长空而去。
而后,他抬手取下第二箭,继续道:
“我身为贤思,不废岁月。”
第二箭向天门而去。
“明德教化,饶益众生。”
第三箭向先圣久眠的深谷而去。
他取下第四箭,众人依旧垂首静候,却不闻脚步之声,依稀有些困惑,遂抬首想瞧个究竟。
然而,长箭搭弓,礼器相抵的却是大长老微垂的头颅。
那人神色清冷,目带空寂,依旧用那悠缓的声音,缓声道:
“狐狼野干坐高堂,礼教悲鸣。”
冰冷的音声让老者微垂的头颅不敢抬起,近处观礼的众人大骇,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一旁呈箭的五长老察觉不对劲,抬首看去,见此场景吓得腿软,眼看便要跌下长阶,随即又被人给提了起来,抬头便见提着自己的正是赵如胜。
他神色肃穆地将五长老提溜起来,而后又恭敬地退下,全程未发一言。
裴钰执箭看着老者微垂的头颅,按祖制,礼成之前,呈礼之人不得抬首冒犯,因而他依旧低垂着头颅,哪怕前方有人以利箭相对。
大长老比任何人都重裴氏之礼,这也是为何裴钰撤下了惜兰园的青山军,不废一兵一卒,只需按礼相迎,他便会亲自踏上今日这场鸿门宴。
“大长老,可有话要说?”裴钰的声音依旧和缓,不见锋利之色。
老者垂首,目光定静,此刻,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裴钰儿时,他讲与裴钰的话。
“裴氏家主坐世族首位,不当为任何人逾越,哪怕是皇帝也不行。”
从前的时光氤氲,记忆模糊,但彼时他说此话时却是真心的教诲。
此刻对准他头颅的这支箭不仅是为了云馆的夜,还有太祀逾越之举。今日他欲当着裴氏众人乃至天下人的面杀他,便是要震慑太祀过高的权力。
忽有大风起,卷起长袍翻飞,却吹不散那人弓箭之上的冰冷。
自看到裴钰发中的银丝,老者便知今日是在劫难逃,他不悔自己的行为,唯一后悔的便是选了庄氏那蠢物。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勾了勾嘴角,朗声道:“回家主,老朽无话可说。”
弓弦绷紧,利箭卷着山风迸发而出,穿入脖颈,一箭封喉,满是寂静。
赵如胜适时出现,将老者接住,而后与一名青山军兵士如扶着常人般,将尸首带了下去。
一旁三名涉事的长老吓得早不敢动弹,若不是裴钰手中已无箭可用,他们怕是会当着天下人的面做鼠辈般逃窜。
裴钰目色若幽昙,扫了一眼一旁的传礼官,那人煞白着脸色,和着此刻扬起的大风,朝长阶之下高呼:
“礼毕!”
一时欢呼之声此起彼伏,溢满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