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深秋后，黄昏城的天气陡然转凉下来。

倒没有簌簌飞落的枯叶，只是城市绿植开始泛黄，时常随风发出哗啦啦的脆响。蚂蚁辛勤搬运着食物，却有一只手指伸过来，绷紧把它弹飞。

看蚂蚁在半空划过弧线消失不见，花淳熙收回手，抬头望向灵堂前方的黑白照片。

此刻他正在黄昏城墓园门口的送别灵堂最前端，面前是一个打上编号的铁罐，工作人员将其安稳放在一个不过小臂长短的木盒子里。视线继续向后，是花季鹰的遗像，由治安署证件照放大，目光坚毅如铁。

有人从后面把手搭在花淳熙肩上，他回过神来转身。

“阿花，节哀。”

林希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缓。

今天是花季鹰明面上的葬礼。

他的灵魂跟着纪岚庭一起去了源界，可除开寥寥几人外，没人知道这一点。

从社会意义上，‘花季鹰’这個人已经死了。

那一夜的余波延绵了差不多快两个月，在七城银行指使下市政终于盖棺定论，花季鹰终于能以‘城市英雄’的身份公开宣布死亡。

这也是林希时隔两个月再次见到花淳熙。

此时的他挂着浓浓黑眼圈，身形消瘦，不过至少身体健康，情绪稳定。

“林希同学。”

花淳熙疏远而礼貌笑了笑：“谢谢，请入座吧。”

林希没有多说什么，对他点点头，献花后走到观礼席坐下。

葬礼现场人数寥寥，许多本应该出现在现场的人都没来，唯有几个在各类案件中曾受过花季鹰恩惠的路人吊唁。

“一场合格的葬礼，除了要埋葬已故之人的肉体，还要埋葬活着的人的悲伤情绪。”

突然有人在他身旁开口。

林希转过头，青木妃那穿着一身纯黑的长裙，双手合十帮忙祈福。

她的手慢慢放下，闭上的双眼也重新睁开：

“从这个层面上讲，这场葬礼应该算作不合格……你觉得呢？小林。”

“学姐，好久不见。”

林希和她打招呼，微微一笑。

世界改变的速度令人瞠目结舌。

在林希与小诗迅速亲密起来的时候，与青木妃那几人的距离也在渐行渐远。

他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众人八卦时的谈资。

而同一时间，花季鹰的‘死’让很多东西分崩离析。

不仅是花淳熙深受打击已经两个月没有上学，还有曾经青木妃那所在的三人小团体也分崩离析。

莫婕离开了黄昏城，放弃进入维尔蒂纳大学的机会，去世界另一端的『水都』阿尔蒂西亚留学；尤利娅也去了『极东之城』荒京，她家企业的重心在那边，未来除了继续上大学外，也会逐渐涉及家里的生意。

三人组只剩青木妃那。

她与花季鹰并无交集，今日出现在这里，更多是替曾经最好的朋友而来。

“大多数人只会被困在别人告知的结果里，他们没有能力知道‘真相’，某些事对知情者而言只是虚假的借口，可对另一些人却足以因此改变人生。要对手中的力量保持敬畏，学弟。”

青木妃那话里有话。

说完后她站起来，轻声告辞后提前离场，在几个女仆和管家簇拥下离开灵堂。

芙莲玩偶从挎包里钻出来，窃声问道：“林希林希，那个身材下流的女人为何要对你说这些？她好像知道些什么似的。”

林希伸手把她按回挎包里，并未回答。

青木妃那或许是辣妹三人组中身份最神秘的那一个，在陪莫婕参加太古科技集团宴会前，她说过自己不适合出现在那种场合，而不是没资格参与。

究竟什么样的身份，才谈得上‘不适合’？

小插曲后，林希参加完了整场葬礼，诚心诚意送别朋友。

整场葬礼都是由城市治安署主持，倒也算得上圆满。

最后向花淳熙转达了学校里的一些安排，比如同情他的遭遇，愿意让他保留学籍暂时停学休息之类……这件事本应该由小诗亲自来说，可她没想好如何面对花淳熙，于是让林希代劳。

等事情都结束，林希才离开墓园，准备乘轻轨回家。

咔嚓咔嚓。

细微的快门声接连不断，林希忽然停顿脚步，叹了口气。

接着他陡然转身，百米跑全力加速，在路旁的绿化带后面抓住慌张想要逃跑的偷拍者。

偷拍者慌不择路被脚下碎石绊倒，摔在地上。

“疼疼疼疼……”

她满脸通红捂着鼻子，眼泪都快要溢出来。

林希在她面前蹲下，捡起相机，还有跌落出来的七城学园学生证。

“我记得好像见过你一次，你是虞漪学姐，对吧？”

他翻看着相机的照片库存，上千张照片全是从各种角度偷拍的自己，甚至还有他和小诗并肩走在路上的画面。

本来是看起来非常正常的并排走，在摄影师极其刁钻的拍摄视角下，他们看着好像完全贴在一起似的。

除此之外，还有他对着玩偶说话的画面。

“诶嘿嘿。”

虞漪摘掉墨镜和棒球帽，从鬼鬼祟祟的偷拍狗仔，变回青春靓丽的美少女高中生。

“林希学弟，真是好记性。”

“解释解释吧，学姐。”林希晃了晃相机：“这些照片是什么意思？”

虞漪看起来有些底气不足，目光躲闪的同时，含糊不清说道：

“这个…其实呢……我是七城学园‘万事屋侦探社’的社长，照片之类的…都是…都是社团活动！对，社团活动！”

半句话说完可把林希给逗笑了：“我还没见过哪个社团的社团活动是跟踪偷拍，学姐你已经跟了我三四天时间了吧？不如从‘侦探社’改叫‘狗仔社’？”

虞漪突然发难想抢回相机，可普通女高中生怎么比得过辉耀者，仓促下用力不稳又摔一跤，整个人变得狼狈兮兮。

林希从相机里褪出储存卡，放在手心颠了颠，然后当着虞漪的面用力捏碎。

狼狈的美少女倏然发出一声惨叫：“我的内存卡！这可是限量版！”

林希把虞漪从地上扶起来，把相机和储存卡残骸一并交还到她手里：

“我不知道是有人雇你来调查我，还是你出自你自发意愿。但不要总想搞个大新闻，把我批判一番，学姐呀，naive！”

他倒是犯不着真对虞漪做些威胁或凶狠的事情。

从宴会那支舞开始，试探他与诗怀禾关系的人数不胜数，犹如过江之鲫。

这些人里面，虞漪还不算是最过分的，稍稍警告一下也就得了。

“学姐，下不为例。”林希咪咪笑着：“要是再发现你跟踪偷拍我，可就没现在那么好说话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

一只手坚定地抓住他。

“等等！”

虞漪忽然开口，丝毫没有沮丧失落的情绪：“学弟！能不能接受一次我的采访！这对我真的很重要，拜托了！”

林希：“？”

机会都是留给胆大心细的人，学姐你的热情我认可了，但是赶紧爬。

他甚至懒得回话，加快脚步转身就走，很快把虞漪甩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而虞漪还停在原地喊：“学弟别跑，明天到学校我再来问一次！”

“什么人啊这是……”

抓着轻轨车厢的吊环，林希揉揉眉心。

在阴谋算计里打滚太久，他习惯凡事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可仔细思考下——这不就是标准的校园青春剧情展开吗？

虞漪就差把‘我很好奇’几个字写在脸上，对娱乐至死的繁华城市高中生而言，吃瓜与八卦都是值得追捧的乐趣，这些关注背后谈不上有多大恶意。

“很好，气氛保持住！这才是我想要的玫瑰色中学生涯，千万别再给我整什么幺蛾子。”

他自言自语，用力点了点头。

芙莲玩偶趴在挎包上吐槽：“林希你平日不是最怕我们讲这种插旗的话吗？”

“呃…确实有道理，那我收回。”

林希脸色一僵，看着窗外景观往后退。

霎时间，波光粼粼的海面出现在视野里。

列车穿越架设在海面上的轨道，驶入黄昏城维尔蒂纳繁华的市中心，酆天门大街标志性的牌匾近在眼前。

这个时候，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忽然震动了下。

林希打开一看，才发现是波茶发过来的消息。

[最神奇的猫咪（波茶）：兼职的事情安排好了，我在公寓门口等你，回来后和我去见见老板。]

……

最终，林希还是决定尝试这份不太靠谱的高薪打工。

没办法，生活的重担压垮小小的脊梁，他可不敢再让蕾雅出门赚钱，生怕再搞出什么抢银行之类的离谱事情。

机仆的智能和社会化程度不低，可要理解迥然不同的人类社会规则还需时间适应。

仔细想想……几个月前他还在新乌托邦过着衣食无忧的悠闲慢生活，现在突然就要进厂打工，从罗马到骡马了属于是。

波茶今天没有动用那具单马尾OL的御姐躯体，而是猫咪形态。

她踩着小碎步在前面引路，尾巴摇来晃去，还时不时对沿路遇到的尖叫小姐姐们卖萌撒娇，看起来很享受扮成猫咪的样子。

从和蕾雅共同居住的公寓一路穿过酆天门步行街，在迷宫般蜿蜒的小巷里走了差不多半小时，两人停在一间酒吧招牌面前。

林希有些发愣，因为这个地方他来过。

酒吧招牌赫然写着『神隐』两个大字。

“我们的目的地就是这里？”林希忍不住对前面的猫咪问。

波茶一边舔着爪子一边点头：

“对，我的主人…咳，老板平日里喜欢泡在这里，老板本身也是酒吧的房东。

你去敲门吧，顺便把我抱进去。”

小猫咪张开双臂要抱抱，林希捞着肚子把她提起，猫咪顿时变成U型。

熟悉的狭长玄关，熟悉的古典装饰，以及熟悉的香氛味道。

林希推开玄关里面那扇门，最后是熟悉地清脆铃铛声响。

叮当~

“欢迎光临！”

酒吧老板虞烬站在吧台后面，抬起头后目光微微凝聚。

“莪记得你是和诗怀禾一起来过那个……”

“林希。”

林希自我介绍：“老板记忆力真好，两个多月过去还记得我。”

虞烬低下头继续擦拭手中玻璃杯：“谬赞，不过是做这一行的基本功。”

“那么小弟弟还记得我吗？”

一阵香风铺面，柔若无骨的手指忽然划过林希后颈的皮肤，让他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他转过头，露出憨厚笑容：

“当然还记得姐姐，上次我们还一起玩过飞镖呢。”

来者是上次他和诗怀禾到酒吧时见到的那个丰腴的少妇熟客，林希还与她加过好友，只是之后没聊过天。

波茶猫咪从他怀里跳下，爬到了少妇的肩膀上：

“凛酱，他就是我昨天和你说的人。”

“那还真是凑巧。”被称为‘凛酱’的少妇眯着眼睛笑：“你好林希弟弟，我叫青木凛，是波茶大使的雇主和朋友。”

“凛姐姐好！”

林希可没眼力见到开口叫‘阿姨’的程度，甜甜叫了句姐姐。

同时望波茶的眼神十分复杂。

没想到波茶居然是以真实身份和青木凛相处，从监护别人的机仆变成被别人监护的小猫咪，真是丢尽机仆们的脸。

不过波茶显然没有自觉，缩在青木凛宽阔且慷慨的胸口舒适打着呼噜。

寒暄两句，青木凛拉着林希坐下，转头对虞烬说：

“老板，你不是一直觉得晚场酒吧里人手不够么？他就是我和你说准备介绍过来打工的人选。”

虞烬手中动作顿了一下，显得有些无奈：

“凛太太，我这小酒吧可付不起每月100w宙斯的兼职服务生薪水。”

“钱由我来出。林希弟弟我很满意，每天对着老板你那张干巴巴的臭脸都腻了，是时候换点新鲜花样。”

青木凛手指在林希背后游荡：“年轻、帅气、强壮，嘴巴甜……哎哟，肌肉不错哦，弟弟平日里有在锻炼吗？”

虞烬眼神一变，最终仔细打量了林希片刻，点点头：

“好吧，既然凛太太都这么说了，就让他来试试……不过，既然是本店的员工，薪水自然还是由本店来出，若凛太太真的喜欢，可以多点几份礼物。”

“还是老板你会做生意。”

青木凛笑吟吟的，并未反驳。

虞烬对林希招呼一声，走向后台：“你跟我来吧。”

后台很宽敞，除开酒水和厨房外还有专门的换衣间和员工休息。

虞烬从仓库里找出一套西装马褂的侍者服丢在他手里：“试试看吧，尺寸应该合身。”

“等等，老板！”

林希整个人都快晕掉，这进展未免也太快了。

“我还没答应说要来工作……况且在换衣服之前，应该先和我介绍一下工作内容才对吧？”

“工作内容？”

虞烬眼中闪着微光，摊手开口：

“没想到你那么迟钝，不过也好，这也是一种有吸引力的特质……工作内容很简单，陪外面的客人聊天，逗她们开心，让她们多消费。”

“就这么简单？”

“没错，就这样简单。讨女人欢心，就是我们的工作。”

“可这不是男公关么？”林希咽了咽口水。

虞烬不屑一笑：“我们这可是正规酒吧，和男公关俱乐部里那些妖艳贱货可不一样。”

看他的神态，林希恍然大悟。

懂了！

这不就是素菜荤价吗？

虞烬点了点耳后，一块虚拟投影在面前浮现。

他操作几下后把投影划向林希：“每周至少上班四天，晚上8点到12点，要请假提前告诉我……听说你经济困难，这是预支给你的第一个月薪水。”

100w宙斯到账的提示声闯进耳朵。

从此刻起林希明白，这份不需要经验的高薪兼职，他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