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

伴随断裂声，沉重的金属铠甲砸在地面，冒着炽热白烟重重跌落。

少女的身躯从金属之下显现出来，残缺不全的金属甲壳像是从垃圾回收场拼凑出的破烂。

“为什么每个人都是一副‘我很在乎你’的表情，结果下手一个比一個狠。”

小青抹掉嘴唇血迹，甩了甩酸痛的手腕。她现在看起来像是刚刚破壳的雏鸟，金属还如蛋壳般包裹住超过一半身躯，赤红的火光从白皙皮肤下层透出，仿佛随时会有岩浆从血管里喷涌出来。

“因为你正在逐渐战胜过去的自己，你认为他们在乎你，所以他们会以你脑中认定的形象出现。”

小恶魔‘虞漪’背着手站在旁边，“打破过去，接纳自己，这就是破茧重生的意义。”

小青感受到身体内流动的力量，那属于机甲的烙印正在刻入她体内…或者说灵魂深处，随着脱离的外壳越来越多，她的力量也就越强，得以更从容应对出现的新一轮试炼对象。

如果说这真是一场游戏，那毫无疑问是正反馈拉满、成就感爆棚的神作，只要战斗就能不断滚大雪球，从苦苦支撑到无双割草，还有比这更爽的吗？

但很可惜，小青在‘游戏’中感受不到一丝乐趣。

“其实你根本不是我的幻觉对吧？”她说道，“与我的潜意识、内心想法毫无关系，只是占用我的形象，蛊惑我按你期望的方向前进。”

“我不能是你隐藏人格的一部分么？”小恶魔‘虞漪’笑道，她手指在耳边卷弄着发梢，看起来真像是纯真朴素的女孩：“难道在经历那么磨难的人生后，就没有在某个深夜冒出毁灭一切的念头？”

小恶魔‘虞漪’真的像个恶魔那样擅长蛊惑人心。她似乎拥有小青的全部记忆，与她共享感官和情绪，但又与她是截然不同的反面。

如果说她占据了小青内心的阴暗面，大多数人都不会产生违和感。

“当然不会。”

小青奇怪地抬眼，把脚边的碍事的机甲碎块踢开，“我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比我悲惨的人还有很多，能走出悲惨人生活到今天，难道不是幸运眷顾的结果吗？况且我才是高中生，未来还有漫长的人生没有经历，怎么能现在就盖棺定论一定会历经磨难？”

“看不出来你还挺乐观。”小恶魔‘虞漪’佩服说道。

“因为这是事实。”

小青利索应当说道，顿了顿接着继续，“看，你不是我的证据又多了一个，如果你从我脑子里诞生，知道我的所有想法，又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深呼一口气，表情平静望向‘自己’：“如果我没猜错，你其实是我的心脏，赫尔墨斯对吧？”

小恶魔‘虞漪’没有回答，只是暧昧笑着，继续喋喋不休：

“到现在你还在逃避，就像看到学弟和诗会长成双入对后，自己哀怨委屈，一边酸溜溜嫉妒又一边故作大度祝福他们。其实内心不甘心的要死，但还是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

“这算什么悲惨？”小青毫无波澜，平静反驳，“顶多算女子高中生闹别扭的小情绪，恰恰是幸福之人才能产生的无病呻吟，每天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哪有心情想这些。”

于是小恶魔‘虞漪’不说话了。

她保持笑容，指了指平台不远处正在浮现的人影。

这回出现的角色又是重量级，是她的养父——虞烬。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正如我说的那样，接纳自己是破茧的意义，你还在倔强……既然如此，我们继续吧。”小恶魔‘虞漪’轻声说道。

当话音落下，不远处‘虞烬’压低帽檐，骤然从腰后拔出双枪。

……

砰！

子弹擦过耳垂嵌入墙壁中，几缕撕裂的发丝在空中飘落。

溺水摸了摸耳边，然后转过头来。

林希被芙莲搀扶着，手中枪口硝烟未散：“你无路可逃了，放弃抵抗，还是现在继续挣扎一下。”

溺水被堵住去路，包括纣嬴在内所有人都用冷淡中带有淡淡敌意的目光审视他。

正义多打一的局面已经形成。

“听起来像是正义伙伴的发言？”

他坦然回过头，毫无惧色扫过所有人，调侃笑道。

旋即出乎意料地，他在调侃过后放弃了抵抗，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然后转过身去在墙边抱头蹲下。

“好吧，我放弃抵抗。现在丧心病狂杀死塞弥拉船员的暴徒已经落网了，缉凶活动圆满结束，皆大欢喜。”

所有人都没料到会是这个反应，纷纷愣住。

纣嬴大踏步走上前去，反翦溺水的双手，将他拘捕。

林希皱眉，看他被押送着走过自己身边：“你到底想做什么？”

“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真的没有意义。”

溺水转过头来，真挚地说道，“我此前就对你说过吧，诺亚船员，我早就准备退场了——在我退场后，这里的秘密与危机都与我无关。”

“他的目标大概已经达成了，看样子莪们来晚一步。”

谬特和溺水多相处两天，彼此间更熟悉，不过她对溺水也没有好脸色看。

溺水对谬特友善笑笑，但是遭到后者的无视。

妃妃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小青呢？”

“你是在说你们那个机械样子的同伴么？”溺水思索几秒后回答，“我没见过她，这是真话，医务室的勒内博士可以为我证明。”

小诗抱着双臂，手指抵着下巴：

“看来触发盖亚锁试炼的那个人就是她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小青追溺水追丢，反而跑到试炼的地方去。”

“路痴吗？”谬特脱口而出。

“不是，她又不是什么天然呆傻白甜人设。”妃妃矢口否认。

林希没有参与几女间的讨论，他还在盯住溺水，露出冥思苦想的思索神色。

溺水对他歪了歪头，开玩笑道：“难道是我脸上有东西？”

林希没有理他，而是自顾自开口：

“这间迷宫……这艘巡星舰上，最有价值的物品应该就是‘星球的灵魂’，盖亚组件代表着现实的‘无限神机’，如果说迷宫里什么东西对你最有用，那一定是‘星球灵魂’无疑。

遭你背叛的同伴嘉明就是这样判断的，所以在岳伦出场的第一时间，他对岳伦下令去阻拦你解开盖亚锁。”

溺水闭上了嘴，平和地微笑，做出侧耳聆听的动作，安静等待他的下文。

林希抬起眼，落在溺水脸上几秒，旋即又落到更远更庞大的盖亚号舰体上。

“可你看起来对盖亚锁毫无兴趣，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一点，你应该是资深辉耀者，肯定很清楚这样规模迷宫的最终宝物有多大价值，在占尽局面优势的情况下却对此毫不心动，是不正常的情况。”

没给溺水说话回答的时间，林希开始左右踱步，继续分析说道：

“岳伦同样背叛了嘉明，你们三个原本是同伴，其中嘉明是领导者。得益于现实中对‘无限神机’的了解，你们比我们更快适应了迷宫的设定……基于这个先发优势，你们最初应该制定有一个精妙计划，只要按照计划执行，赢得迷宫最终胜利的机会不小。”

迷宫之兽贝希摩斯构筑的试炼，从一开始便杜绝了林希他们人多打人少的情况发生。

从迷宫开场时，其实是公平公正的3v3，黄昏怪盗团三人组对杀人犯真凶三人组。

仔细回想一下开场时溺水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嘉明在林希他们都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就主动在公共大厅搞出动静，和智械船员产生冲突，不仅将错误情报传达到其他人耳中，还借助禁闭室完成了假死脱身。

紧接着岳伦借题发挥，以嘉明死亡为理由鼓动辉耀自救会的NPC——也就是徐铎和童瑟——发起了调查嘉明死因的行动，借助塞弥拉的手，想要除掉二人。

岳伦凭借溺水手头盖亚组件‘认知篡改’的能力得以活下来，如果情况顺利，到第二天末尾他就能凭借唯一辉耀自救会成员的身份控制纣嬴，取得巨大助力。

这里出现了问题，小诗在塞弥拉杀童瑟前吸引了部分注意，让童瑟活了下来。

不过也无妨，岳伦可以就此潜伏，寻找其他机会。

正如他自己所说，原计划中他应该在假死几天后再现身，装作无辜受害者来骗取林希等人的信任。

此后溺水一人在明，嘉明和岳伦在暗。

溺水从最开始表现就近乎自曝，把‘我是辉耀者’几个字写在脸上。

等他的表演吸引其他参与迷宫的辉耀者现身，暗处的嘉明和岳伦就可以锁定目标，将竞争对手一一翦除。

近乎完美的规划设计，因为没有人会去怀疑忌惮死人，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嘉明和岳伦可能没死的时候，已经晚了。

林希平心而论，在开局有情报差的情况下，迷宫对抗他们会非常劣势。

可是溺水选择了背叛嘉明，让整个计划从源头就分崩离析。

背叛是需要理由的，需要有足够大的利益筹码打动人心。

可溺水完成了背叛的同时，却放弃整个迷宫最有价值的东西，显然不正常。

“综上所述，可以做出两种推论：第一种，解除盖亚锁非常危险，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将其解除，所以准备让我们当马前卒探路，你当黄雀幕后收割；第二种，你在迷宫里获得了比‘星球灵魂’还要更巨大的利益，二者的差距宛如萤火与皓月，相比之下‘星球灵魂’没那么重要，你看不上。”

林希剥丝抽茧分析着，终于再度与溺水对视：

“现在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好处，所以才会坦然说出自己准备退场这种话……你得到的利益，就是源光之种的升变，以及将自己转化成使徒吗？”

苍穹堡系统的界面清晰阐明了溺水此时的状态，他已经不再是辉耀者，而是一名正儿八经的使徒。

“哈哈哈哈哈！精彩！”

溺水忽然大笑起来，如果不是双手反翦在背后，几乎想要用力鼓掌。

“要我说你不应该当什么怪盗，应该去当侦探，或者加入城市治安署当探员，他们肯定会欢迎你这样的人才。把如此敏锐的嗅觉用在小偷小摸上实在是暴殄天物。”

他忽然压低声音，语气飘忽：“喂，怪盗，你应该知道几个月前黄昏城发生的大事吧？”

“你指什么？”

此刻顾不得迷宫不聊现实的默契，林希反问。

“你亲身经历的那件，我看过卷宗。‘燎原’的孟德尔和‘莫比乌斯’的乔万尼都想让自身与使徒融合获得更强力量，可惜功亏一篑。”

溺水摇头感叹，“从他们的行动里我得到了启发，而这座迷宫里恰好有受到限制、力量十不足一的使徒存在，我想这可能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

“你指塞弥拉？”

“没错，吸收足够的‘暴食’情绪，能让我的源光之种貔貅升变为饕餮，再借助饕餮的特性消化塞弥拉，我就能超越孟德尔和乔万尼，不是成为混交的杂种，而是真正的使徒。”

他的话语里全是真心实意。

不仅肯定了林希的推理，甚至还给出了能与推理结果自洽的理由。

但林希摇了摇头：“不，不对，到现在你仍然在试图误导我。”

相信敌人的信口雌黄是最蠢的行为，林希只相信自己看到找到的真相。

溺水也不在意，而是饶有兴致反问：“哦？那你说说看，我到底想做什么？”

林希给不出答复，沉默不语。

这就是问题所在，凭现有的情报，他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除非……’

“除非刚才的两种推论，都是对的。”林希揉了揉眉心，“你即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好处，又准备让其他人先尝试进行解除盖亚锁的试炼，这两个目标并不冲突。”

“允许我多问一句，现在站在我面前的真的是你么，溺水船员？认知篡改的把戏还想耍到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面前的溺水咧嘴一笑，整个人忽然变淡，像是光影的错觉那样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林希回过头，发现真正溺水早已站在走廊尽头视线能触及的位置，斯条慢理地单手抚胸鞠躬行礼，转身离开。

对勒内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握在手里有什么意义’这种话真的有人信吗？

世界上从来不存在什么‘见好就收’，唯一存在的真理是——赢家通吃！

林希见状并未有被戏耍的愤怒或气馁，只是注视他消失的背影叹了口气：

“真是傲慢啊，牢溺船员。”

不可否认，溺水握了一手好牌。

但现在的样子，未免有些太看不起人了。

他打了个响指：“爆！”

从溺水刚刚踏入的走廊中突然冒出剧烈的火光，提前布置数十颗源光爆弹与地雷的甬道顷刻间破碎，席卷而来的冲击波卷得林希衣角猎猎作响。

火浪卷着溺水从通道中退出，他从容不迫的脸上第一次失去笑容。

而在林希身边，小诗、妃妃、谬特等人也同时消失，受‘许佩里翁’改造的投影装置从半空跌落，掉在地上。

他身边只剩下芙莲一人。

唯一和溺水有过实体接触的‘纣嬴’挠了挠头，原地化作一团银白色的流体，其实是林希的道具[幼年拟态泪滴]！

“人类的惯性思维正是如此，当你能愚弄他人的认知时，就会下意识忽略自己也可能遭到愚弄的事实。”

这回轮到林希狠狠上嘴脸，优雅而淡然地随意说道，“欺骗他人根本不需要‘认知篡改’这种粗暴的能力，利用假象可是怪盗的必修课。”

溺水板着脸，这回没有再鼓掌或是大笑。

他一字一顿：“强牌慢打，故作姿态。你，让我稍微有些心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