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林希呈大字形躺倒在地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另一边秦妲同样双膝跪地，汗珠将发丝黏在脸颊两侧，喘息不止。

汗水浸湿两人衣服，挂在墙壁高处的钟表恰巧报时，才让人恍然发现已经过去四五个小时。

虞漪拿着毛巾和水小跑过来，先递给林希，随后又将秦妲扶起。

“真是……酣畅淋漓啊。”

林希旋开瓶盖咕嘟牛饮，余光瞟向嘴唇都有些发白的秦妲，随口问：“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秦妲喘息慢慢平复，那股憋在心里的无名火好像悄然消散，至少现在她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和林希拌嘴。

于是她闭上眼，同样仰面在训练场已经坑坑洼洼的场地中躺下，用沉默做对抗。

“还真是……”

林希摇头，勉力爬起来：“任性。”

果然发泄是最好的良药，这场切磋双方除了用来拼命的底牌之外，所有技能和杀招全丢出来了。战斗持续许久，当源光之种的力量耗尽后变成近战，拳与拳的肉搏，别看秦妲是个家里蹲，格斗技巧却意外地好。

当然，出拳也挺重。

林希摸了摸嘴角，传来一股浅浅的刺痛，不由得脸皮抽搐。

没想到他和秦妲近战都能拼個半斤八两，实在是弱鸡，要是对手换成小诗，恐怕自己三两招内就会被拿下吧？

秦妲双目无神盯着天花板，浑身都仿佛被抽走力气。

她还在心事重重，可的确舒畅了许多。

“……谢谢。”

小声的道谢几乎比风声还轻，可惜在空旷的训练场里还是非常明显，落到林希耳中。

于是林希笑了起来：“偶尔这样来一次不是挺好吗？要我觉得，你还是太放不开，喜欢把事情都藏在心里。哪怕实在不想说出来，找个理由宣泄一下自己也能舒畅很多。”

觉得自己苦大仇深必须独自背负世界痛苦这种心态，未免也太中二了吧？

当然，这半句话林希没说，因为怕又戳到秦妲肺管子，被她狠狠翻白眼瞪住。

“学弟！”

虞漪觉得刚才说这番话的林希洒脱的样子特别帅，眼睛里亮晶晶的。

秦妲从发呆的朋友手里抢过矿泉水，同样不顾形象大喝一口后从地上爬起，一边擦汗一边走向场地旁边休息的座椅。

“在和哥哥来黄昏城之前，我们住在『水都』阿尔蒂西亚。”

她明白两人想听什么，或者说在担心什么，所以自顾自开口。

秦妲心里也明白，如果不趁着现在氛围说出口，恐怕此后就再也说不出了。

“阿尔蒂西亚海事打捞集团听说过吗？我们的父母都是那间公司的员工，而且是高级工程师，当然比不得公司董事那种领导层，可也算富裕，没有什么苦恼。”

林希和虞漪走近，也顺便在秦妲旁边坐下。

“阿尔蒂西亚，据说整座城市都建立在一个下陷的海洋空洞上面，城市地表比海平面还低，有许多瀑布和摆渡船，到处都能看到水渠和水车。”

虞漪回想起在教科书还是网络上看过的内容。

林希点了点头：“嗯，的确很漂亮，和黄昏城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诶，学弟你去过？”

“从新乌托邦来黄昏城的时候，在阿尔蒂西亚换乘海上列车，曾端在停留过……我记得海事打捞集团好像是……？”

“是『水都』的实际控制者吧，就像黄昏城的七城银行一样。”

“那可真是大公司了。”

两人简单交谈几句，又重新把目光投向秦妲。

不过秦妲并不打算用长篇大论来叙述自己的过去经历了什么，或者如何如何悲惨，她只用最寻常的平静腔调叙述：

“加入童话伞，以及和沙耶认识，都是在阿尔蒂西亚生活时候的事情。我和她之间的确有一些纠葛，不过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所以我自己能处理好。”

林希眉头微皱，很快又舒展开：

“好，我们明白了。那之后关于她和你的事情，我们不会过问。而且我和虞漪会替你保密，不告诉其他人。”

她的内心还没有完全敞开，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不是一两天能改写。

如果面前的人是诗怀禾或者虞漪，林希无论怎样也要强迫她把藏在肚子里的话全部说出来。

可面对秦妲，他们间的关系还没有深化到可以这样做的程度。

“谢谢。”

秦妲又一次道谢。

她深呼口气，用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总之今天谢谢你们，林希，小青。我现在心情已经好多了，不会再随意发脾气……时间都到这个时候，我要回去了，否则回家太晚让哥哥担心的话，又要追着刨根问底。”

少女脚步停顿，转身露出个浅显的微笑，挥了挥手：

“明天学校见。”

她走向训练场外侧的更衣室，虞漪和林希都没有拦她。

二者对视，林希朝虞漪问：

“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问题很大呀，学弟。”虞漪眯起眼睛，展现出名侦探的应有的嗅觉，“妃妃说自己的父母是阿尔蒂西亚海事打捞集团的高级工程师，可之前又说十岁的时候哥哥不在身边，和沙耶在一栋屋子里生活了两年，我记得沙耶自我介绍是孤儿吧？”

“嗯，这的确是一个疑点。”

林希点了点头。

很显然，与作为孤儿的沙耶共同生活两年这种事，只可能发生在类似寄宿学校的集体环境里。

但作为富裕家庭的兄妹，秦翰和秦妲应该进入高级的私立学校才对。

“还有呢？”

“还有，妃妃以前是童话伞的成员，沙耶也是。这说明她们同住在一起的时候，就都已经是辉耀者，而且加入了同一个组织。”虞漪分析着，“甚至有可能『童话伞』就是她们两个建立的！”

林希继续点头，这才是最为关键的一点。

通常而言，一个组织是不会因为某个成员的单独退出而解散的，除非那个退出者是组织的创立者或灵魂人物。

根据现有为数不多的信息可以推测。

秦妲年幼时，家里出现了变故，导致她不得不进入一个与父母兄长暂时分离的集体环境。

在这个环境里她遇到了沙耶，两人又因机缘巧合成为辉耀者，进而创立了‘童话伞’，吸纳更多成员。

而后来再度发生变故，秦妲跟着秦翰从『水都』阿尔蒂西亚来到『黄昏城』维尔蒂纳，因此退出了童话伞。后者在缺少创始人之一后分崩离析，在另一位创始人沙耶的带领下加入了其他的辉耀者组织‘魔女之家’。

林希突然想到沙耶自我介绍时说她是流浪歌手。

难道‘童话伞’其实是一个大家喜闻乐见的美少女乐队？

咳，好吧……只是开个玩笑。

他慢慢收敛表情，认真盯着虞漪脸蛋，声音逐渐沉了下去：“学姐，按照这个推理，其中有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你发现了吗？”

虞漪同样严肃，点了点头：

“嗯，看来你也意识到了呀，学弟。”

这段推理中有个非常关键的点在于——『童话伞』是个辉耀者组织！

也就是说，其中的成员全部都是辉耀者！

若仅有秦妲和沙耶两人，还可能归咎于巧合还有缘分，让她们能凑到一起。

可童话伞除开她们外还有其他成员，而且数量还不少。

按秦妲自己的话来说，那时她只有十岁，沙耶估计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两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是如何纠集找到那么多辉耀者作为组织成员？

或者换个问法：是什么事物的存在，能让她们以及她们身边的其他朋友统统变成辉耀者？

源光之种，可不是那么廉价的东西。

“看来我们的妃妃身上背负的问题很大呀？”

林希有些头疼，死鸭子嘴硬的口是心非少女的过往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林希，我们要继续介入吗？”

虞漪同样心情沉重，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林希摇头：“先等等吧，现在还不到时候。”

无论如何都如秦妲所说，这些是她的私事，如果她还没有到需要寻求帮助的地步，那林希他们的确没有介入的理由，哪怕有同伴这层旗号在也一样。

此时在更衣室换了一身衣服的秦妲走了出来，早已恢复平日的模样。

她看见两人还在长椅边，于是朗声问道：“还不打算走吗？我让司机送你们。”

林希和虞漪停止了交谈，他远远挥手：

“你先回去吧，接下来的画面少儿不宜，不适合你。”

本来心情刚有好转的秦妲顿时小脸一垮：

“呸！谁稀罕？”

说完便头也不回跑掉，在训练场外有专车和司机接她。

林希放下手，对虞漪摊手：“我们走吧，学姐。”

“哦……你去换衣服吧，我等你。”

虞漪微不可查松口气，心中的紧张散去。

吓死她了，还以为学弟要在这里……那多害羞啊！用力甩掉脑中遐想，虞漪脸蛋绯红。

“小姐，今天您玩得很开心呢。”

另一边，秦妲才回到车上，前座的司机便调侃地对秦妲说道。

开车的是管家阿福，秦妲一般称呼他叫‘福伯’，是在他们家服务已经很多年的专业管家。

面对相依为命的兄妹，阿福更像是年长的长辈，而非单纯员工，秦妲和秦翰也没太多富裕人家的架子，因此相处中也能开刚才那种程度的玩笑。

秦妲将额头靠在后座的车窗上，连自己都没发现嘴角那抹几乎微不可查的笑意。

“有什么开心的？弄得一身汗，还浪费了整个晚上的时间。”

她理所应当平淡地发出抱怨。

阿福启动汽车，平稳驶入主干道中，道路两侧的路灯有节奏向后退去。

“您在平常很少会与朋友玩到这个时候，而且从今年开始还主动返回学校上课，连笑容都比以前更多了。”阿福轻松地说着，让秦妲有些脸红。

什么叫‘很少和朋友玩’，她平日根本没朋友！

除开虞漪偶尔回来家里看她外，大多数时间秦妲都是独自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睡觉，甚至衔尾蛇有任务也是一个人完成。

长期自己一个人待着，昼夜颠倒作息紊乱的时候也不在少数，很长段时间内她都像昼伏夜出的小浣熊。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秦妲望向窗外，却看见倒映在车窗玻璃上自己迷茫的影子。她手指勾了勾耳畔的发梢，默默回忆。

大概是从突然被那个家伙拉进源界的小队开始吧。

固定在晚上探索公共源界，让自己为了适配他们的活动时间而调整了作息；现实里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让自己也不得不介入其中，四处奔波。

等意识到的时候，她才发现能同往常那样沉浸到漫画世界里消磨一整晚的时光已经变少了。

每当自己只剩自己一个人，就会不自觉想到这个小团体中每个成员，和他们说的各种各样的话。

玩笑、叫嚷、互相攻击……就像今天中午那顿火锅一样，喧闹但令人心安。

秦妲不知何时已经自然而然闭上眼，想到这里时又猛然睁开。

不对，不对！

我根本不喜欢那种环境，吵吵嚷嚷让人头疼，还有散发荷尔蒙的恋爱男女，想安静看会儿漫画都没办法。

她猛拍自己的脸，然后像海獭一样用力搓揉。

从后视镜里发现阿福似乎在专心开车没有发现她的举动，秦妲心里又松了口气。

她故作轻松和无所谓地解释道：“老是一个人在家里也会腻，不过是尝试换种新的生活方式而已，要是哪天让我腻了，又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阿福和善笑着，点头附和：“您说的对，小姐。不过改变就是好事，我们不可能一直活在过去。”

秦妲内心忽地刺痛，又别过头去继续望窗外。

对啊，不可能一直活在过去。

从阿尔蒂西亚到黄昏城，哥哥努力成为了顶尖的大人物，他们重新过上令人艳羡的生活，豪宅、豪车、管家、女佣……哥哥在为了她而努力，只有她还沉溺在坦然的苟且里，陷入曾经无法自拔。

加入黄昏怪盗团也好，重新去上课也罢。

大概是意识到这一点后，自己才开始改变不是么。

本应该是一件好事，可沙耶那家伙为什么要突然冒出来？

秦妲抿起嘴唇，回想今天沙耶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笑脸。

笑容下面好像在说：

想要逃走？想要忘掉？想要朝前看？你这个背叛约定的家伙，哪里有资格去做这种美梦？

……

从训练场来到酆天门的风俗街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

不过此时正是风俗街热闹的时候，各家公关俱乐部和夜店的强劲鼓点站在街面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平日脸熟的男女公关们有些站在街边抽烟，看到高中生情侣走过后纷纷露出姨母笑，朝他们挥手打招呼。

虞漪每到这种时候便会脸皮薄，只有林希面不改色挥手回礼。

直到推开神隐酒吧的玫红色木门进去，这种热闹与暧昧的氛围才烟消云散。

啪嗒。

打开酒吧的顶灯，林希扬起眉头：“今天酒吧没营业吗？”

“噢，老爸出差去了，去了那个以游乐园著称的『狂欢城』巴乐乔夫市，这段时间酒吧只好都歇业。”虞漪随口回应道。

林希点了点头，倒也没多想，反正轮到他打工的时候再把店营业就行。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对虞漪招呼道：“那么莪就回去了哦，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明天学校见。”

说完他转身朝外走，结果突然被虞漪抓住衣袖。

“学弟。”虞漪耳根都是红色，别过头去不敢看他，“那个……老爸不在，我学校的作业好像有几个题不太懂，你能教一教我吗？”

虞漪说她学习不太懂，但林希却顿时不困，完全懂了。

咕嘟。

他咽了下口水：“学姐，可是现在时间已经太晚，我要是再不回去的话蕾雅一定会担心。”

虞漪耳朵颤了颤，埋怨瞪过来，你这家伙！难道还要我说更明显吗？

她嗓音都带上哭腔：“可是，要是完不成作业，明天会被老师骂的。”

见状林希喟然长叹，咬了咬牙：

“既然如此，那我可不能袖手旁观！走吧学姐，去你房间让我看看到底是哪个地方的题那么难懂，我帮你找找解题思路。”

他关掉酒吧的灯，然后顺手揽住虞漪的腰肢，脚尖勾住酒吧玄关的玫红色木门轻松一踢，急匆匆作势往楼梯走去。

可恰在此时，一只手突然从木门后探出，砰地抓住门沿。

林希勃然大怒：“谁啊！谁啊！已经打烊了懂不懂啊！今天不营业，谢谢！”

可木门后那只手却坚定地重新推开门，来者是个没见过的中年人，看见他们的眼神像是看见救命稻草。

“这里是神隐酒吧对吧？我们门口等了一整天，总算有人来了……我有委托！有重大委托要拜托你们！”

那中年人冲过来一把抱住林希大腿：“十万火急啊！我出高价！出高价！”

……

于是，几分钟后，灯火通明的酒吧大厅里，虞漪端上一杯水放在客人面前，微笑退到旁边。

林希满脸不爽，恶狠狠盯着这个慌乱的中年人：

“我可警告你，神隐酒吧不是什么委托都接的，要是拿什么找猫抓鸟的事来糊弄我，别怪我把你丢出去！”

中年人把那杯水两口饮尽，长舒口气对旁边虞漪勉强微笑：“谢谢。”

接着他开始说正事，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很抱歉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皮尔斯，是黄昏城潜航俱乐部的经理。”

“潜航俱乐部？”

林希接过名片打量两眼，旁边虞漪已经率先科普到：

“潜航俱乐部是黄昏城本土的深海打捞员自发联合在一起组成的民间公会组织，主要业务是打捞附近海域里沉没的各类深海遗物，然后交给市政官方。同时也是港区地下世界最有实力的帮派之一。”

地下帮派！这么说林希顿时懂了。

打捞员这份职业是各个独立城市里都有的特色，其中有合法的也有不合法的，目的都大差不差——从深度超过四百米的绝对深海中，打捞前文明遗留下来的各种器物，然后换钱。

深海打捞是一项极其危险的工作。

打捞员们仅身穿一身抗压潜水服，在腰间系上一根缆绳便开始下潜，面对深海波谲诡秘的环境和各类危险海洋生物，凭一盏小手电搜索一切可能有用的物资，稍有任何不慎都可能殒命当场。

哪怕侥幸活下来，也不见得能有特别值钱的收获。甚至多下潜几次后，还会患上‘减压症’导致永久性身体乃至神经损伤。

可以说深海打捞就是在搏命，每个打捞员都是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

潜航俱乐部，就是这么一群亡命徒组成，用来报团取暖维护自己用命换来的深海遗物不被抢走的帮派，敢玩命的狠人众多，自然帮派强盛。

他们的地盘还有业务都与酆城会这类传统帮派不同，所以很少能在酆天门这些繁华的地方见到踪影。

“……大多数独立城市都严令禁止私人打捞和贩卖深海遗物，我们也负责帮打捞员与市政官方协调，市政会用固定的收购价来我们打捞上来的东西，无论品质和作用。”

皮埃尔仔细地解释道，文质彬彬很有礼貌的样子。

林希随便嗤笑一声：“算了吧，皮埃尔先生，你都找到我们这里来了，就不用说这些场面话徒增笑尔。”

市政固定收购？当然有这种业务啦！

可是不走私不进黑市，谁会为了市政收购那点蚊子腿的价格去搏命？

“说的也是。”

皮埃尔附和着笑了两声，然后表情慢慢严肃起来，终于开始说正事：

“潜航俱乐部想要委托贵方的事情是——在稍早些的时候，我们即将交付的深海遗物中，丢失了其中极其珍贵的一件，至今没有找到下落。出于一些原因，我们无法报案，甚至无法内部自我调查，因此特意前来委托黄昏城最好的中间人酒吧。”

他擦了擦汗：“江湖传言中说，之前塔萨科学院杀人案的真相就是贵方揭露出来，你们甚至能将七城银行高级董事的秘密都挖出来，寻找失物这种事肯定是手到擒来。

作为报酬，只要能在三天内找出那件深海遗物的下落，我们可以给出6000w宙斯的报酬。”

林希和虞漪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