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野本是闲逛,就看街边有一女子肩挑着担子而行,约莫三十多岁相貌,青布包头,中年妇人打扮,身上穿着黑色天轮宗杂役服装,脚蹬快靴。
她相貌普通,有些憔悴,双眉微皱,不过仍不掩身上英气,身形依旧笔直,腰间挎一长刀,刀鞘外老旧的皮质包裹油亮包浆,随着行走刀鞘轻轻在腿侧一拍一拍。
那担子前后各挑着一箩筐,上面盖着木盖,箩筐缝隙里面散发出灵米的清香味道。
此女行走间每步距离几乎一致,前后落脚极稳,肩挑担子依然走得轻松。
要知道灵米颗颗吸收天地灵气,重量几倍于凡米,这女子走路轻松似肩上无物,分明有极高的武艺在身。
路野只扫了一眼,便知道对方修为已到铁脏大武师境,而且估计有一二年就能突破到银髓宗师境。
放在凡间,已是了不起的高手,当然在修仙宗派中,杂役有这样的身手很常见,无非是多服些丹药洗髓易骨便可做到。
这样的杂役在坊市中随处可见。
天轮宗与其他宗门并无不同,通常一名正式弟子麾下都有几名杂役伺候前后奔走,处理些琐事。
因此问心坊市中有许多杂役代主人出来售卖些不值钱的修仙之物,有天轮宗身份在,再加上东西并不值得劫修动手,所以安全有保障,不用担心被打劫。
路野这半月来在坊市中不知道见过多少杂役弟子。
此刻,他见对方背影似是故人,便默不作声跟了上去,然后拐个弯,走入另一条街道中。
然而他识海中莲花座法发动,神识悄无声息蔓延出去,紧紧坠在前面女子身后。
这便是神识之妙用,可侵掠如火,也可和风细雨,路野神识只锚定一凡人,又不涉及斗法,因此并无甚波动也消耗不大,如丝雨一般隐蔽。
除非还有一筑基修士也锁定了此女,二人神识碰撞,才会生出感应,亦或是有金丹老祖在此,能察觉到外放神识。
此刻,路野知道自己如此使用神识还是很安全的。
如此前面女子无论如何行走,都摆不脱他的跟踪。
走了半柱香后,前面女子停下来,路野从侧面街道适时踱步而出。
只见这条街道上多有杂役弟子摆摊,算是宗门给的本门弟子福利,不需要缴费,也不需要被抽成。
这些弟子们沿街道占位,所售的货物价值普通,如灵米,灵稻,灵蔬,还有些练气低阶弟子才用的益气丸,或一阶入门符箓使用的最低档符纸等。
路野适时调整身上法力气息,将练气后期修为下调,改成练气前期,要不然处在人流中就太扎眼了。
他似是闲逛,还在几个摊位买了些自己完全根本用不上的修仙小物件。
鱼龙图扫过周围,没有筑基修士,甚至连练气后期修士也无,确定周围安全。
他才轻松踱步走向被一路跟踪的女子。
此时,那青布包头妇女已将担子放下,掀开上面盖着的棉布,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灵米来。
扁担斜放在身后,仔细看,那是一杆镔铁打造的双头枪,红樱被涂染成了黑色,免得扎眼。
那妇人将挑子上盖着的俩木盖取出来,支在地上,这木盖上面写着几個大字,倒省了她叫卖。
“红香灵米,十斤一块灵晶。”
“小本买卖,盖不赊欠。”
“谢绝还价,欢迎惠顾。”
这些字写得并不如何好看,笔锋纤细一看便出自女人手,但锋角如刀仍能看出其中桀骜不驯之意。
妇人盘腿坐在那里,双腿横放长刀。
因为有价钱招子放在前面,相当于该说的都说了,她不像左右杂役那般热情叫卖,倒是显得有些安静。
女子左顾右盼,眼睛放在过往行人脸上,明显对售卖灵米并未如何上心。
不过她家灵米质量明显不错,应该卖了年头也不短,低阶修士回头客也多,有几个修士赶过去。
“红娘子,有些日子未见了,快快快,给我来五十斤,你再不来我就要断炊了。”
“别听他说得那么严重,有灵石还能饿死?红娘子,给我来四十斤,别人家种不出你家灵米的味儿来!”
很快,半箩筐灵米被分光,入账两块灵石,红娘子小心将其收入怀中。
路野顶着令元够的面庞走上前来,仔细打量了下对面女子面庞,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
他的心砰砰砰跳了起来。
红姐!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这坊市中,他终于找到了。
眼前这青布包头的憔悴妇女正是红姐。
红姐年龄本来就比他和潘芙蓉大一轮,潘芙蓉几乎是被红姐一手带大的。
如今路野修道近十六年,为三十六岁,红姐也将近五十了。
只是其本身武艺在身,又到了铁脏大武师境,全身气血一体,五脏六腑如钢似铁,身体机能远超常人。
因此红姐还是原来模样。
她骨架大,身量长,长相普通,但双眼凌厉有光,加上流民军中厮杀经历,若能抵得过对方身上杀气,仔细看,还是很耐看的。
路野脑子很乱,他想过找到二女是何场景,如今见了红姐,竟有些思绪凌乱。
怕潘芙蓉过得不好。
怕潘芙蓉被那三黑师太欺凌。
怕的事情有许多,竟似近乡情怯那种感觉,有些令人缩手缩脚。
同时诸多思绪乱蹿中,还有一条思绪特别跳跃活泼。
路野仔细打量下颜色未改的红姐,心中打鼓——好啊,王虎啊王虎!
我拿你当义弟,你却想做我姐夫!
不当人子。
路野轻吸一口气,诸多杂念如潮水退下。
他轻咳一声,就要上前和红姐搭话,旁边却冲出一杂役来,叉腰站在红姐面前,冷笑几声。
“红娘子,我家主人顾忌颜面,不好说话。”
“我却没那么多考虑,你家主人到底从不从,你倒是说句话!”
“论身份,我家主人是内门弟子,论修为,他已修至练气大圆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修成筑基了。”
“足够配得上你家主人了,且我家主人师尊也至筑基大圆满,还不足百岁,有望成就金丹。”
“我家主人邀你家主人共参佛礼,修那极乐大禅,你家主人屡次推三阻四,可不要给脸不要脸!”
红姐冷眼看向那杂役,声音冰冽。
“鹿三,你我都是小小仆役,怎么能做得了仙师的主?”
“你如此大放厥词,我就当没听过。”
“若这话传出去,宗门中怕有流言,你那身子是铁打的,也敌不过宗门几戒棍,少不了要被废了武艺,赶下山去。”
“没了杂役这层皮,看谁来保你?”
那鹿三听了脸色一变,奸笑几声。
“好,果然是伶牙俐齿,我和你好心谈事,你拿宗门戒律来压我!”
“好得很!咱们且走着瞧!”
他扫视一眼红姐卖剩下的灵米,冷笑道。
“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能否做得成买卖。”
鹿三满脸愤恨歹毒,转身便走,却走过附近几个也卖灵米的摊位,和摊主杂役弟子低语几句。
很快。
周围卖粮的杂役弟子高声吆喝。
“灵米了,本季新收的红香灵米,味香灵足无杂质,最适合修道入门食用,一块灵晶十二斤,欲购从速啊!”
“过了今日,便再无此等优惠了!”
红姐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愁苦。
这鹿三的主人应该威名赫赫,红姐让他碰了个软钉子将其赶走,他却和周遭摆摊贩卖灵米的杂役弟子勾兑。
人家卖的灵米比红姐足足要便宜两成,她还哪里有生意?
果然,便是本来和红姐打了招呼想要购买灵米的熟客说一声抱歉,掉头便走,投向他家。
而且红姐左右摆摊的俩杂役弟子急忙将摊位轻挪,与红姐拉开一定距离,生怕殃及池鱼。
一时之间,红姐摊位前面竟然空荡荡的,再无人气。
路野本来是走向红姐摊位,见此脚步一转,也到了旁边便宜出售灵米的摊位上,买了几十斤装入储物袋中。
身后。
红姐叹口气,收拾了摊位,拿起双头枪挑起两箩筐来,就准备离开这条巷子。
鹿三那厮甚是恶心人,和周围几名摊贩勾兑,恶意降价。
几人联起手来,货足量大,足以让她今天买卖做不成,再呆着也没什么意义。
偏偏坊市中还划了片,各个山头杂役弟子都有做买卖定好的区域,她还不能去其他地方叫卖。
今天的买卖是不成了,只能等待下次,就怕下次鹿三也使这恶心伎俩,以后这灵米还能不能卖了?
红姐忧心忡忡,挑着担子出了巷子,向坊市外走去。
她身后,路野不紧不慢跟随。
“咦?有意思!”
他神识中便发现有几人在他身后鬼鬼祟祟交错跟踪,不过这些人跟踪的不是路野,而是红姐。
路野索性一转身,溜达着前往隔壁街道了。
且说红姐挑着担子出了坊市,在大道一侧停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活灵活现的纸蝶来。
她咬破手指,一滴鲜血滴上去。
鲜血落入纸蝶中,如落入水中游走,那纸蝶立刻通体成淡红色,就在路边中一下展开,成为展翅约莫丈许长的淡红大蝶。
红姐蹬上前去,将未售出的灵米固定好,一声呼哨,纸蝶振翅飞上空中。
几个盘旋,它双翅一震,速度陡增,远快于奔马,几乎与凡间大宗师同速。
原来,这纸蝶属于最基础的机关兽一种,杂役们经常用来赶路。
纸蝶飞得比马快,可远慢于修士,所以不需要防风,更没有防护功能,飞得也不高,而且使用十几次便会坏掉。
好处是只需要灵晶便能启动,而且造价便宜,坏了也不心痛。
更因为功能少,打造时专为没有灵根的杂役弟子赶路设计,使对应血液便可催动其内部阵盘运作,深受杂役弟子喜爱。
毕竟,问心坊市虽然在天轮宗山脚下,其实也离山上有几十里。
若是杂役弟子往返全靠马力脚力赶路,会浪费许多时间,因此宗门开发了此物用来给杂役们代步。
飞不多时,红姐很快离开了坊市范围,外面是茫茫森林,有几条小路笔直向山上延伸,供低阶修士遁行赶路。
纸蝶在树梢高一丈处无声飞行,与道路平行,约莫有十余丈距离。
盖因为下面遁光如流星划过,一道道络绎不绝,那是尊贵的仙师老爷们在遁行。
杂役弟子便是操控纸机关兽,也不得飞在道路正上方,惹怒了哪位仙师老爷,一道法术便足以上你死翘翘。
红姐皱眉坐在纸蝶上——小姐的处境是越来越不好了。
三黑师太似别有用心,外面还有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淫僧同门步步紧逼。
她正忧心忡忡思考。
突然身后十几道恶风袭来。
“不好!”
红姐瞬间反应过来,身子弹在空中,同时腰刀拔在手向后斩去,舞成一片刀幕。
叮叮叮叮一阵乱响。
十几支利箭被她以乱披风刀法拨开。
却有一箭刁钻角度,直接射向座下纸蝶。
“不好!”
红姐一心惊,这机关兽只会载重低飞,并没有什么防御功能,脆弱得很。
若让一箭射穿了,就飞不了,逃不掉了。
“嗨!”
她大喝一声,手中刀投掷而出,将那袭来一箭撞开,刀也遗失掉落树林下方。
“哼,红娘子,你失了兵器,看你还怎么挡?”
树林后方,又飞出几张纸机关兽来,有鹰有鹤有大雕。
却见那鹿三一脸坏笑骑在一纸鹰上,手持一张巨弓,腰间挂一壶铁翎箭,手中正夹着几支箭开弓上弦。
他左右还有两名身穿杂役服饰的伴当。
三人均举着弓箭,嗡嗡嗡轻响中正乱箭射来。
鹿三猖狂大笑。
“红娘子,何必挣扎,束手就擒我保证不伤你!”
“今日就随我回山,让我家主人给你我二人证婚!”
“咱们做仆役的结一对,给你家主人打个样!”
“听说你家主人和你感情深厚,或许她就想通了,肯乖乖和我家主人共修佛禅!”
面对又一波箭雨来袭。
红姐深吸口气,一脚踢在脚下箩筐上,双头枪扁担飞出,落在手中,使一个落箭式,兜弧圈将射来箭引偏导走。
同时双脚连环踢出,将两箩筐灵米踹下空中,操控纸蝶以极限速度逃行。
她没想到鹿三胆子如此大,做事跋扈猖狂,知道今日若落在对方手中,一定没个好。
鹿三见又一波箭雨被女人挡下,对方仍然逃遁,勃然大怒。
“兄弟们,这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围上去擒下来,要活的!咱们也学学主人,几兄弟今日共参佛理!”
旁边两伴当怪笑几声,左右兜圈向前包抄而去。
只不过几息时间。
红姐因为要分心防箭,左右已经被二人追上,呈夹击之势。
她眼睛中闪过决绝,手中双头枪一紧。
今日逃不了了,临死前一定要将鹿三这祸害带走。
红姐正要舍弃防御发出最后一刺。
就见空中一道血色大旗唰一声转圈飞过。
鹿三和另外两名伴当前一刻还在豪情放箭,下一刻只惨叫一声,全身鲜血从五官中争先恐后飞出,几乎成了喷射状,被那大旗吞没。
噗通噗通!
三具缩水如孩童大小体型的干尸从空中跌落。
那大旗又轻轻一抖,他们乘坐的坐骑全都大头冲下栽去,落地即解体。
“修魔功的劫修?”
“怎么会对自己这些杂役弟子动手?”
红姐大惊,自己今日出门真是晦气。
还未她有反应,一道身影已凭空出现在纸蝶上面,长马脸黑斗篷生面孔,此人轻飘飘似没什么重量。
那纸蝶方向速度不变,还在疾驰。
“嗨!”
红姐一枪狠狠扎向对方,看对方手段便知道是修士,可她骨子里硬气,便是死也得溅对方一身血。
对方身子一晃便躲过,两只眼睛亮得惊人,红姐只对视一眼,便彻底晕了过去。
一刻钟后。
红姐醒来,头有些微痛,同时身上气血沸腾,杀气隐隐流露,似刚经历过一场厮杀。
可再仔细看,长刀挂在腰间,双头枪挑着两箩筐,木盖盖得严实,打开一看,里面所剩灵米都在。
嗯,她还记得自己被鹿三使卑劣手段挤走的事情,出了坊市上了纸蝶离开,结果看着远方鹿三带领二人毫不掩饰追来。
她急忙奔逃,结果那鹿三三人倒霉。
正好有两位修士在密林中似起冲突,法力余波便将正飞过头顶的三人撕碎了,而她侥幸在十几丈外,未受波折,大惊而逃。
“今日真运气,回去得告诉小姐。”
“真秋和尚死了仆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会使什么歪念头,让她早做准备。”
“另外,该上报仙师也得上报,毕竟死了人了。”
红姐一想,急忙赶路,等回到山上,她先去见了潘芙蓉。
然后潘芙蓉出面,见过值日同门,说了自家杂役偶然目睹另外几杂役身亡的事情。
那值日弟子听了不以为意,不过就是死几个杂役弟子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灵根的凡人是死不完的。
碍于宗门规矩,值日弟子赶到现场,草草勘探过现场。
三具被吸干全身鲜血干尸,疑似魔门浊血一脉传承,另有妖气混杂其中。
得出结论,两修士,背景多半是一魔一妖起争执,动手,法力余波轰碎倒霉三人。
因为场中法力气息微弱,不过是练气修为,值日弟子就此归档。
至于给红姐搜魂寻查真相更不可能。
乖乖,不过是死几个杂役弟子,哪里值得动用搜魂手段?
对敌也就算了,练气后期弟子可勉强使出拙劣搜魂术,寻找记忆同时捎带将对方爆头。
可红姐毕竟是己方杂役,若要搜魂无副作用,必须请出筑基大修来主持。
哪位筑基大能会因为死了三个杂役便去耽搁自己修行时间?
反正天轮宗脚下,劫修,厮杀,争斗也是常事。
便如凡间天子脚下也不是那么干净。
只要别危及天轮宗和坊市核心利益,宗门才懒得管这些过客。
一切处理完毕。
回到潘芙蓉,如今法号真梅的小院中。
红姐晃晃脑袋,将今日里真秋和尚的杂役鹿三所作所为一说。
她看向如今已经剃去青丝,戴着帽子,身披法袍的潘芙蓉,心中便是一痛。
“小姐,”她几十年称呼从未变过,“鹿三死了,宗门虽然不管,那真秋说不定会兴风作浪。”
“您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