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误会了,我并非是在劝谏大王不要北伐。”
“我是支持北伐的!”
“正因为支持北伐,所以我才会格外关注益州的经济民生。”
诸葛乔语气坚定,强烈的表达了支持刘备北伐的态度。
紧接着,诸葛乔又道:“我知道大王心中有疑虑,请容我细说。”
刘备来了兴趣:“伯松细说,我洗耳恭听。”
诸葛乔顿了顿,微微整理了措辞:“自古用兵,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兵精粮足,战无不胜。”
“而孙子用兵: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军食可足。”
“曹操深谙孙子兵法,并奉孙子兵法为用兵至理,麾下诸将也将曹操所著孟德新书奉为用兵要义;故而曹将用兵,即便粮草不济,也敢举兵于敌。”
“或是掠于饶野,三军足食;或是分众掠地,取其秋谷;或是破地降邑,取其仓粮;或是以权济世,抄获为资。”
“故而曹将用兵,往往能急战得胜!”
“然而,因粮于敌,只是一时之法,而非万世之策。势穷之时用一次两次还可以,长此以往,必会令士民百姓惊惧而厌恶。”
“故而南州士民听闻曹兵将至,皆是心中惶惶不安,生怕曹操纵兵掠食。”
“大王宅心仁厚,用兵掠地,时常考虑仁德名声。”
“此举虽有施仁于民的气度,但也因此会让军争的决策变得迟缓,错失良机。”
“顾及刘表恩义而不愿强夺荆州,顾及刘璋同宗而不愿速杀刘璋,以至于荆州残破,汉中空虚。”
“得也仁义,失也仁义。”
“倘若大王要学曹操,只需令左将军马超为北伐主帅,引兵寇略雍凉之地,见城掠城,见野掠野,裹挟雍凉数十万军民入长安。最多三月,长安必破!”
“再任用刁民恶吏为官,招募不事生产的游侠恶汉为县兵,巧取豪夺,强取民财民粮,一月破潼关,三月焚洛阳,曹丕闻讯必会惊惧而迁都。”
刘备脸色一变:“如此施为,雍凉士民岂不是视我为国贼?”
诸葛乔凛声:“虽为国贼,却能巧取天下大势。”
“大王若只学曹操急战而不学曹操残暴,等到了势穷之时又再行非常之举,既错失了军争战机,又不能施仁于民。”
“大王难道忘记了,昔日势穷不得不进攻刘璋时,为了激励士卒而不得不与士卒约定‘若事定,府库百物皆由将士分取’。”
“以至于城破后,士众尽皆舍弃兵器去哄抢府库百物,大王却也因此缺少军费度用;而刘尚书的直百钱本质上又是巧取民富,非仁义之举。”
“倘若大王没有与众士卒约定,就不会用哄抢之举,也不会用直百钱来巧取民富。”
“善人做了千件善事,会因为一件恶事而被讽刺谩骂;恶人做了千件恶事,又会因为一件善事而被吹捧夸赞。”
“人性如此,大王又岂能不提防?”
顿了顿,诸葛乔又重申了观点:“支持北伐,就应该更关注益州的经济民生,只有益州府库充盈,百姓乐业,大王才能在不违背仁义的同时再获得军争的优势。”
“昔日武帝能北击匈奴,士民踊跃,便是因为文景二帝为武帝积累了大量的财富,让武帝可以用府库的财富重赏勇卒。”
“因此而缔造了一汉当五胡的璀璨荣耀。”
“大王,你心太急了。”诸葛乔向刘备拱手一礼。
刘备沉默。
昔日破成都的时候,众军卒哄抢府库百物,让刘备心中颇为后悔。
任何打着仁义旗号的兵,都是入城后秋毫不犯;哪怕刘备跟众军卒约定的是只取府库百物,但也难免会有士卒顺手去哄抢民财。
也正因如此,刘备在入川后,受到的非议也不少。
毕竟一直以来,刘备的名声都是仁义,结果成都士民看到的却是士卒哄抢乱象。
刘备本心是不想这样的,但给麾下将士的承诺又不能违背。
于是刘备又定计聚众商议,故意提出要以成都中屋舍及城外园地桑田分赐诸将。
此举得到了不少将士的支持。
但赵云则是用霍去病“匈奴未灭不言家”来反驳刘备的观点,认为现在的国贼不只有匈奴,还不是安定的时候。
只有等天下安定了,才能分赐田宅给众将,让众将回乡成家。
而益州的百姓又刚刚遭遇战乱,现在应该将田地房产归还给老百姓。只有百姓安居乐业了,才会踊跃当勇卒、纳户税,这样才能得到民心。
大汉四百年,霍去病就是武将的标杆,赵云用霍去病来反驳,谁又能反驳?
刘备又顺势安抚诸将,这才约束了将士,又取米布补偿给被哄抢了财产的民户,这才安抚了民心。
至于直百钱,刘备也是很无奈。
又是还田于民,又是还以谷帛,府库百物又被士卒取走了,刘备就没得到多少钱粮。
哪怕明知道是巧取于民,刘备也只能采纳刘巴的建议,令吏为官巿,平诸物贾,来保证直百钱不会变成今后如孙权发行的大泉五百这种严重导致通货膨胀货币。
一系列的措施后,益州士民逐渐富庶,刘备因为入城时败坏的名声也逐渐恢复,才有了足够的钱粮储备去打汉中之战。
接连的大胜、又日渐衰老,尤其是曹操大志未酬身先死,让刘备心中多了几分焦急和执拗,过分的重视军争而忽视了民生。
诸葛乔的劝谏目的,其实是跟黄权一致的。
只不过黄权劝谏比较直又要跟刘备硬刚,刘备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反而更加剧了北伐的念头。
诸葛乔的劝谏就委婉多了。
先坚决表态支持北伐,然后再将北伐的困难有计划的剖析,让刘备主动的去思考去反省。
虚虚实实,或是避虚就实,或是避实就虚,只要逮着机会就跟刘备或举例或暗喻或直言。
如果说让诸葛亮统兵北伐,是打消了刘备亲征的念头;那么这段时间以及方才的劝谏,则是打消了刘备要急着北伐的念头。
是着急北伐,放弃仁义;还是迟缓北伐,秉承仁义。
对刘备而言,几乎不用多想!
如今的北伐,没有昔日不得不打刘璋时的势穷急迫,刘备犯不着为了军争而放弃仁义。
良久。
刘备悠悠长叹:“伯松用心良苦。”
虽然未尽言,但诸葛乔也从叹息声中听懂了刘备的意思。
诸葛乔再次拱手:“为大王效力,本是我的应尽职责。”
刘备斟酌了片刻,徐徐道:“近日我会与威公前往南郑,检阅文长的兵马;只是这成都尚有两人,我放心不下,伯松擅长劝谏,不如替我规劝。”
诸葛乔心有猜测:“大王说的,可是左将军和后将军?”
刘备点头:“伯松聪慧,正是孟起和汉升。”
“孟起投我之初,就是为了能借我之力报家仇,但孟起又惧怕我猜忌,因此时常小心翼翼,与我说话时也时有隐瞒,不敢托以真心。”
“这次我宣告诸将,意欲北伐,孟起专程自武都郡返回,要争这北伐主帅,若我不北伐,恐怕孟起的一腔热情又会消退。”
“孟起旧日家眷皆亡,虽然在成都又娶妻生子,但家仇心结让孟起一直都是郁郁寡欢,医官又私下说,孟起又有吐血之症,皆是心气郁结所致。”
“孟起过往行事,多有羌胡之气,寡恩少义又缺少仁德之风,在雍凉士民中颇有凶名。即便我真的要北伐,也不敢以孟起为北伐主帅。”
“汉升年老,自汉中之战后,身体就每况日下,影响北伐大计事小,倘若死在北伐途中,岂不是令人遗憾!”
见刘备先提去南郑检阅魏延兵马,又不放心马超和黄忠,诸葛乔就已经猜到了刘备的想法了。
北伐的念头不如初时那般强烈后,刘备反而担心诸葛亮不能当上这北伐主帅了。
诸葛亮当了北伐主帅,刘备不用担心诸葛亮会着急北伐。
可马超黄忠当了北伐主帅,那必然是会急着北伐建功。
刘备让诸葛乔去规劝,其实就是在让诸葛乔劝马超和黄忠放弃竞争北伐主帅的念头。
诸葛乔沉吟片刻,道:“黄老将军子嗣早夭,又无同辈子侄过继为子;如今孓然一身,又年迈体衰,留在成都就如同等死。”
“如此老将,不应当郁郁老死于床榻之间,而应当奋勇当先为了大汉而战,哪怕卒于战场马革裹尸,亦能青史长存,此生无憾。”
“我能劝老将军放弃竞争北伐主帅,但大王得同意老将军今后随家父北伐。唯有如此,我才能劝老将军善养己身,而不会讳疾忌医。”
刘备迟疑:“汉升年老,还为我征战,我却要让他死于战场,未免有失仁义。”
诸葛乔摇头:“大王若为了旁人宵小的非议,就让老将军在床榻间遗憾而亡,岂不是更让老将军寒心?”
良久。
刘备叹道:“此事,就交给伯松吧,切莫要委屈了老将军。”
诸葛乔又道:“除此外,我想让霍弋拜黄老将军为师。霍弋为人忠孝,又是阿斗挚友,若能以师徒之礼拜黄老将军为师,黄老将军必会心喜。”
“自古师恩如父恩,他日霍弋有后,可再过继一子给黄老将军,继嗣香火。即便黄老将军在战场不幸死义,也无憾无悔了。”
刘备精神一震:“仲邈之子霍弋,忠孝淳厚,奈何仲邈早逝,莪一直也未能给霍弋寻到合适的老师。”
“若能得到汉升指点,我亦无忧了。可让阿斗与霍弋,也一同拜汉升为师,学些强体之术。”
诸葛乔见刘备同意,沉吟片刻:“左将军处,相对而言比较复杂。左将军有一女,尚且年幼,而阿斗有弟,若大王同意,我可向左将军暗喻联姻之意。”
“以联姻之法,打消左将军的惧疑之心,如此,我方有机会助左将军去了这心中的郁结之气,而后劝其读书,明礼知义。”
“他日大王大志遂愿,左将军也能替大汉永镇羌胡。”
刘备点头,承诺道:“若伯松能规劝孟起,我愿让次子刘理娶孟起之女为正妻!”
得了刘备的承诺,诸葛乔准备先去规劝黄忠,遂来寻刘禅和霍弋。
许靖见到诸葛乔,这脸色顿时黑如锅底,仿佛诸葛乔欠了许靖几万钱似的。
“诸葛乔,你来这里做什么?”
“世子正在温习功课,你别去惊扰他。”
“别以为你在荆州立了功劳,我就会认同你的想法,你给世子送多少蛐蛐,我就踩死多少蛐蛐。”
许靖很不爽。
原以为刘禅学乖了,结果诸葛乔回川后,竟然又给刘禅带了一只荆州大蛐蛐,号称蛐蛐中的绝品、败尽江东鼠辈的江陵大将军。
这可把许靖气得不轻!
许靖是把刘禅当弟子认真对待的,王世子当弟子,这不是一般人能有资格的。
许靖想将刘禅教成心目中的明主圣君,偏偏诸葛乔不认同许靖的教育方式,时常破坏许靖的教育方案,刘禅还贼认同。
在许靖眼中,刘禅就是被诸葛乔带坏的。
诸葛乔笑了笑。
对于许靖,诸葛乔只是在教育观念上有分歧,内心其实对许靖是没什么恶感的。
许靖就好比后世的教导主任,往往很惹学生厌,但学生长大后却又对教导主任颇为尊敬。
诸葛乔行礼一礼:“许王傅误会了。这次我是来办正事的。”
许靖却是不客气:“诸葛乔,你自己说,你自入川后,哪次来寻世子,是办过正事的?”
“翻墙爬树掏鸟蛋,下河玩水捉泥鳅,粗俗之举,比比皆是,还要我一一细说吗?”
诸葛乔不由笑了,再行一礼:“劳逸结合嘛。许王傅器量弘雅,乃举世名仕,我只是一介少年,才疏学浅又名少望薄,许王傅何必跟我一般见识呢。”
“更何况,许王傅上次送的公文,说要增加教学用的场地、人员、书籍等等,刘尚书只批了其中一半,我不仅全批了,还额外多批了一半的资金,将许王傅想申请又划掉的项目都补全了。”
“协助家父批阅公文后,我才知道以前孟浪不懂事,还请许王傅恕罪。”
“阿斗最听我话,我亦会规劝阿斗,跟着许王傅认真对待学业,绝不会辜负了许王傅对世子的用心。”
见诸葛乔的话说得漂亮,许靖心中的火气也消了一半,哼声道:“你先说你找世子办什么正事?你最好不要糊弄我!”
诸葛乔敛容道:“大王怜黄老将军功劳卓著却又老无子嗣,不忍老将军孤苦无依,欲让阿斗和霍弋,拜老将军为师,学些强体之术。”
“阿斗这个年龄,还是太胖了些,若是不加以约束,勤炼体魄,阿斗今后又如何能接替大王处理军政事务?”
“许王傅也不想精心培育的弟子,却因为身体肥胖而英年早逝吧?”
许靖认真的盯着诸葛乔:“此话当真?”
诸葛乔认真点头:“自然当真!”
许靖哼了一声:“权且信你一回,但不可耽误太久,早去早回。”
见到诸葛乔,刘禅的小眼睛顿时亮了:“阿乔吾兄,今日去何处游玩?”
话音未落,刘禅的脑袋上就挨了一击:“说白话!”
刘禅小眼睛变得委屈:“兄长,今日去何处游玩。”
霍弋则是恭敬的行了一礼:“愚弟见过兄长。”
刘禅高呼:“兄长,你怎么不敲霍弋的头,他也没说白话。”
霍弋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行了,许王傅脸都黑了,别跟我添乱了,赶紧跟我走。”诸葛乔见许靖那越来越黑的脸,连忙喝止了刘禅。
众人向许靖行了一礼后,就乘车前往后将军黄忠的府邸。
听闻要拜黄忠为师,霍弋的语气明显多了几分激动:“兄长,我真的能拜老将军为师吗?”
南阳黄忠,百步穿杨,阵斩夏侯渊,老将犹战,勇冠三军的武勇,对霍弋这种崇拜武勇的将官之后,那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诸葛乔正色道:“弋弟,我既然来寻你,自然会助你拜师。”
“只是老将军忠烈一生,又无子嗣传后。拜师后,你需要谨守师徒之礼,视老将军为尊长,切莫有不敬之举。”
“他日你若有后,可过继一子继承老将军香火。”
霍弋重重的点了点头:“兄长放心,师恩如父恩,老将军若肯认我为弟子,我必不负老将军厚爱。”
诸葛乔又看向刘禅:“阿斗,你今后也要跟着老将军习武强体,不可懈怠了。”
刘禅顿时垮了脸:“兄长,我就不能只习文吗?”
诸葛乔摇头:“你是世子,岂能只习文?大王戎马半身,文武双全,生的儿子又岂能只会舞文弄墨?”
“但你也别太担心,你学的是王侯之武,而非战将之武。习武的难度自然是比不过弋弟的。”
“我对你的要求也不高,减掉身上的赘肉就行。”
“你若尽心的习文练武,为兄他日可带你去观沧海之壮。”
刘禅顿时精神一振。
虽然见识过江面波涛,但刘禅并未见识过大海的壮阔。
“谨遵兄长教诲。”刘禅的语气也变得欢快。
不多时。
众人来到后将军府。
后将军府只有个老卒在看门,看起来挺冷清的,门前还有雀鸟在飞落。
“老将军可在府中?”诸葛乔心中暗叹,向门口的老卒询问。
老卒连忙道:“将军正在院中,不知几位小公子如何称呼?”
诸葛乔指向刘禅:“你只需说汉中王世子前来拜访。”
老卒见刘禅也来了,连忙行礼:“老卒陈二牛,见过世子。”
刘禅却是上前扶起老卒:“你是大汉的勇士,我只是個不谙世事的少年,无需如此大礼。”
老卒见刘禅童真无邪,又举止有礼,仿佛看到了曾经握着自己的手询问家常的刘备,不由心中欣慰。
大王有后如此,我等之幸!
“世子稍等,老卒这就去通传。”老卒急急转身入内。
刘禅却是眼睛有些酸:“兄长,为何他都这么老了,还只是个小卒?”
诸葛乔右手掌轻轻搭在刘禅的肩膀:“创业之初,诸事艰难。阿斗若想让这些大汉的勇士能安享晚年,就要学会如何施仁政。这也是大王期待的!”
刘禅似懂非懂,但眼神和语气却是坚定:“我会谨记兄长的教诲。”
不多时。
黄忠急急从内院而来,见到刘禅就拜:“老将黄忠,参见世子!”
刘禅连忙上前,扶起黄忠:“老将军乃国之重器,我只是一介少年,岂敢受这大礼。”
诸葛乔和霍弋上前问礼。
叙礼后。
诸葛乔道:“老将军,先入内吧,跟你商量些私事。”
黄忠眼神一凛,连忙邀众人入内,又亲自打来几碗清水:“老夫家里没什么人,故而也没养仆从侍女,就几个军中老卒在。”
“无妨。”诸葛乔端起清水饮了一口:“老将军与昔日的梓潼霍太守可熟悉?”
黄忠轻叹:“霍仲邈乃荆州佳士,可惜英年早逝,令人不慎遗憾。”
诸葛乔见黄忠感叹霍骏的早逝,遂又道:“老将军,今日我有个不情之请。”
黄忠笑道:“伯松过谦了,有什么事就直言吧。”
诸葛乔引荐道:“这是霍太守的长子霍弋,为人有孝义,想与老将军缔结师徒情分。”
黄忠微微一惊:“老夫曾听闻,霍仲邈之子霍弋,虽然年幼,却不逊色成人。孤身在霍仲邈墓前守孝读书,令人钦佩。”
“可老夫已经是行将就木之躯,若要指点武艺,老夫必定倾囊相授,这师徒情分就免了吧,何必再让小辈再承担恩情。”
霍弋遂起身向黄忠行礼:“我素来敬仰老将军!若老将军瞧得起我,我必视老将军为尊长。我无胞弟在,故而不能认老将军为义父。”
“若老将军愿认我为弟子,他日我若有双子,必过继一子给老将军亡子为嗣子,以承老将军香火。”
“我自知德才浅薄,不敢多有奢望,只愿老将军能看我赤诚之心,许我以师徒之礼侍奉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