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是柯比能呀?”
檀石槐微微瞥了柯比能一眼,淡淡的笑道。
“可是有破汉良策?”
“启禀大汗,良策属下不敢当,只是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柯比能先是恭敬的向檀石槐行礼之后,这才谦逊的说道。
“汉军虽然声势远不如击败匈奴的全盛时期,但是却依旧不容小觑。”
“汉军虽然只是仓促被动应战,但是他们武器犀利,装备精良,绝非我鲜卑人手中的弯刀和皮甲可以比拟。”
“而且他们在河北乃是主场作战,不仅有来自背后洛阳的汉国皇帝支持,有源源不断的物资从汉国各地征调而来,并且河北的军民不少都会自发的加入他们的军队,为他们补给物资和粮食,这些甚至都不需要汉军主动的去征集,都是河北汉民自发的举动。”
“而且卢植、朱儁、皇甫嵩三人都是汉朝名将,统帅严谨,步步为营,让我们鲜卑大军吃了不少苦头!”
“自从汉国皇帝派遣十余万三路大军援助河北以来,我等攻势就大不如前,已经被汉军从黄河边赶到了长城边。”
“现在我等已经退无可退,若按照属下的想法……”
随着柯比能的诉说,整个王帐之中的气氛更加凝重,简直要令人窒息而亡一般。
柯比能是整个鲜卑之中除了首领檀石槐之外另一個清醒之人。
说着,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后,小心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檀石槐的脸色,发现和王帐之中的其他面露震惊、不忿仿佛是沉浸在某种美梦之中突然被人猛地叫醒了一般的人不同,檀石槐的脸色始终沉稳如古潭水面,不见半分涟漪后,便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反正这半年来,我们攻入长城之内劫掠已经所获颇丰,不仅将对我等人口稀薄的鲜卑人来说最重要的女子劫掠了十多万,其余工匠、男奴和牲畜亦不下女子之数,而其他辎重、物资也是我鲜卑数百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况且汉国的河北之地经过我等半年来的四处征伐早已糜烂,不仅城池破败、村落荒芜就连人口也是凋零不已,远没有之前的繁华,将来对我们鲜卑人的威胁也将会大大降低。”
“眼前的局势,我等宛若鲜卑山之上的贪心不足的采药人,明明身后所背的药篓之内已经装满了各类药材,其中不乏名贵的好药,但是却仍旧觊觎着更加珍贵的玉灵芝。”
“玉灵芝虽然好,但是只会在危险的悬崖峭壁之上盛开。”
“如果冒然冒险去采摘,到头来不仅身后的药篓中的药材都要掉入悬崖之下,甚至就连自己的生命都要因为贪婪和愚蠢而丧生。”
“因此,按照属下的意思,不如先行退还塞北先将已经到手的人口和物资好好消化一下。”
“毕竟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你在胡说些什么?!”柯比能话还未说完,步度根便大喝一声打断道。
“我们付出了数万勇士的生命和无数的苦功才有了现在这个大好的局面。”
“而你这个懦夫却在我们即将彻底击垮汉人的当口,竟敢当着鲜卑各部族族长之面向大单于大人提议撤退和逃跑?”
“柯比能……!”
“自从你学了汉人的鬼东西后就越来越不像是个鲜卑人了,你到底是站在鲜卑人这边,还是在帮着汉人说话?”
步度根愤冲上前去一把扯住了柯比能的领子,吩愤怒的几乎紧贴着他的脸大吼不止。
“没错!步度根大人说的对,我们决不能撤退!”
“逃跑只是懦夫才能做得出来的事,身为伟大的鲜卑人我宁愿战死也绝不愿意后退一步!”
“胜利就在眼前了,在这个时候逃走岂不太傻?”
听闻柯比能当众建议撤退的话,不止步度根一人愤怒,其余被欲望和野心遮住了双眼的部族族长看到有人出头后,也纷纷叫嚣起来。
只剩下属于他统帅的西部鲜卑贵族仍旧站在其身后,沉默的支持着自己的首领。
“哼!”
“汉人的兵法书上说,善于作战的统帅在考虑如何取得胜利之前,往往首先会考虑如何避免失败!”
看着趁机公报私怨的步度根,柯比能只是微微用力挣脱他的手。
“你们这群被野心的火冲昏了头的白痴!难道就从来都没考虑过万一打输了的后果吗?”
“难道你们忘记了被我们鲜卑一战而灭的诸多部族们的下场了吗?”
说着,柯比能不待步度根回答,便神色诚恳恭敬的跪倒在一直沉默不语的檀石槐面前。
“开创了鲜卑历史的伟大的大单于大人,鲜卑人的未来现在就摆在您的面前。”
“不管您做出任何决定,您最忠实的战士柯比能都会不折不扣的执行您的命令。”
“真像呀……”
看着这个宛如年轻时期的自己的后起之秀,檀石槐忽然感到一阵恍惚。
他仿佛跨越了漫长的岁月,看到了年轻时朝气蓬勃的自己。
那时候,自己也是如此的特立独行,如此的与众不同,如此的肆意妄为。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一统鲜卑,创立如此基业,成了数百万鲜卑人之中无可争议,最伟大的英雄。
但是,再伟大的英雄也终将不敌时间的威力。
在岁月之中,从前的那个朝气勃勃的自己的身影已经在自己的记忆中渐渐模糊。
健康、感知、体力也都被年轻的自己一齐带走。
就连那颗壮志勃勃的雄心也终究是不能保留。
“我终究还是老了呀……”
看着年轻的柯比能,檀石槐心中忽然长叹一声。
虽然他的外表依旧那么雄壮,但是多年的战争和创伤已经让他的身躯百病缠身。
他太老了,以至于连停下鲜卑这艘自己亲手缔造的战车都开始有心无力起来。
因此,即便心中明白柯比能也许是对的,但是他却不能也无法答应。
“你这个血脉低贱的懦夫,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野种,也敢左右大单于的决定,我看你是找死!”
步度根看着檀石槐因为柯比能的话而更加沉默,不由心中惶急起来,从身旁一人腰间抢过一支马鞭竟然想要冲上去抽打柯比能。
别人不知道檀石槐的身体情况,但是作为檀石槐亲孙子的他却心知肚明。
檀石槐的身体如今每况如下,若不是此次南下关系到鲜卑整个族群的命运,病痛缠身的檀石槐是不会亲自率军的。
谁也不知道檀石槐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可能还能支持四五年,也有可能只能支持四五个月。
步度根担心爷爷身体的同时,更加担心自己会在爷爷死去后,鲜卑大单于的宝座空出来时,自己还没有立下足够的功勋导致和大单于的王座失之交臂。
也许,眼下这次的南侵就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此次南侵对其他部族族长和贵族来说只是图谋钱财、人口。
而对他步度根来说却是关系到是否能继承大单于王座的关键机会。
本来,步度根虽然也着急,但是远没有这么焦急。
只是因为麾下大将胡托的战败让他原本还算牢固的继承者之位一下子不稳了起来。
胡托这个该死的混蛋。
平日里狡诈如狐,没想到打了一辈子的鹰,到头来却遭鹰啄瞎了自己的眼睛。
他自己身死族灭,尸体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车夫送回来就罢了。
反而连累到了自己这个主人。
当真是罪该万死!
“够了!”
步度根马鞭高高扬起,眼见就要挥下,忽然被一只遍布老茧的大手牢牢抓住。
“嗯……?”
步度根惊疑的转头看去,可是等待着他的却是另一只同样有力的大手的掌掴。
“爷爷……你……”
步度根看着一脸愠怒的檀石槐,又惊又怕。
“比起血统,勇气和忠诚才是鲜卑人最大的证明!”
“步度根,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檀石槐看着眼前这个勇武而贪婪,简直是个完美的鲜卑勇士的孙子,心中不由大失所望。
比起冲锋陷阵的武力和勇气,智慧和耐心才是一个大汗更需要的品质。
毕竟勇士可以有无数个,但是鲜卑的大单于只能有一个!
而这两点,他却鲜少能在步度根身上看到,反而人仍旧跪在地上的柯比能受到了汉人文化的熏陶之后开始从其身上频频出现。
这让已经预感大限将至的檀石槐心中深感不安。
如今,看到已经被贪婪冲昏了理智的步度根竟然不顾鲜卑人整体的团结,竟然想要当众鞭挞和他同为三大首领之一的柯比能。
这一鞭若是打实了,很有可能会立即造成鲜卑人内部实际上的分裂。
毕竟,在鲜卑的历史中,分裂和混乱才是主旋律!
檀石槐虽然欣赏后起之秀的柯比能,但是却不会因此就想将自己打下的基业拱手给一个外姓之人。
步度根虽然冲动蛮勇,有诸多不好,但是身上留着的始终是自己的血脉。
而轲比能再优秀也是外人。
并且因为他的外人身份,越优秀就对檀石槐的威胁越大。
但是檀石槐却无法立即剥夺柯比能的首领之位。
和汉人传承上千年不止的宗法相比,鲜卑的历史太少了。
少到即便鲜卑已经被自己统一,但是深入骨髓的强者为尊的思想仍旧在作祟。
柯比能的东部首领之位与其说是自己的封赏,还不如说是自己的无能为力和顺势而为。
刚刚那些即便在西部和中部的部族都反对下仍旧坚定的站在柯比能身后的东部贵族就是最好的凭证。
因此。
檀石槐看似在在向着柯比能,实则却是在帮助自己愚蠢的孙子。
作为即便在鲜卑之中都以勇武著称的勇士,柯比能如何避让不了步度根如此漏洞百出的鞭打?
他刚刚那副毫无察觉的样子,比起来不及反应躲闪,檀石槐更加愿意相信柯比能是有意主动承受这一鞭。
“柯比能,我的孙子刚才冒犯了你,现在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知道你可否满意?”
檀石槐来到柯比能面前,亲切的将他扶起。
“大汗严重了,都是一心为了鲜卑的未来,步度根何罪之有?”
柯比能却一脸微笑,表现出独属于王者的胸襟和气魄。
但是他的表现落入檀石槐眼中,却让后者心中更加忌惮。
“说得好!”
“鲜卑的体量越发庞大,鲜卑的人口越发壮大。”
“因此鲜卑未来领土也必须要越来越大!”
“你的提议很好,但是却不和时宜!”
檀石槐心中冷笑一声,无情的否决了柯比能的提议的同时,心中也打定了主意。
既然柯比能已经有尾大不掉之势。
那便在三日后的决战中先一步消耗掉他的部众。
鲜卑虽然是鲜卑人的鲜卑,但是更加是檀石槐自家的鲜卑。
按照柯比能现在的发展势头,只怕等自己魂归长生天之后,不出几年大单于的血脉就要易主。
这是檀石槐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
本来对于是战是和还有些犹豫的檀石槐,立即不再犹豫。
为了保持大单于血脉的纯正性,即便是鲜卑声势有所衰弱,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
“嗯……?”
“可是……!”
柯比能闻言心中失望无比,
“来人呐!”
“将之前那个不愿投降的汉人郡守带上来!”
但是老谋深算的檀石槐却根本不给他继续辩驳的余地。
檀石槐明白,既然无法消除愈演愈烈的内部矛盾。
那不妨转移出去。
“是!”大帐之外的卫士听闻檀石槐的呼唤,立即领命而去。
而大帐之中的其余贵族不知檀石槐为什么要在这样关键的决议之中,忽然要见一个汉人俘虏。
不多时。
一名身材高大但却消受无比的俘虏被两名强壮的鲜卑卫士一路拖了上来。
那俘虏中年人模样凄惨无比,他脸色苍白如纸,须发凌乱,一身原本素白的单衣被被血污所染成黑红,浑身都是皮开肉绽的恐怖伤口,上面血肉翻开着,甚至都已经不能再继续流出鲜血。
显然其人饱尝过鲜卑人残酷的折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