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甲车向上喷吐蓝烟,行在路中,鬼子和伪军分散在车前车后两边,交错行进。
最前方,单独走着一个班的伪军,开路加领路。
路旁景色千篇一律,反正鬼子在后面听不见,背着枪的伪军胡天海地的乱聊。
哪家窑子姑娘好,哪家赌坊出老千,哪家饭馆没背景,哪天一起去吃野食。
直到前面出现一条横贯公路,左右延长出去数米的公路,领头的伪军突然趴下。
其余伪军一愣,慌里慌张,紧跟着趴下来。
几人猛一动作,后方交替的鬼子和伪军立刻左右分散隐蔽,寻找掩体。
装甲车上重机枪口慢慢转向前方。
“班,班长,咱们趴下干啥?”
“你傻啊?看看前面是什么?”
“沟啊,咱一路上遇到好几条了,填沟填得我手上都起茧子。”
“你他娘真傻啊,再仔细看。
前面的沟哪有这样式的,那土堆在沟上,专门堆实的,这哪是沟,这是战壕!
八路没准就等着咱走近,拿咱们来个开门红。”
“嗯……噢!班长你眼真尖,这都能看出来。”
“别拍老子马匹,班长要不是让你小子拍马屁防死,我能当上班长么?
你是不是想防死我,再换一個班长?”
“不,不是。”
“不是你二奶个头,赶紧回去给太君报告,他们是鬼不怕你防。”
趴在公路上的伪军扭着腚后退,一直退到装甲车后才重新起身。
“报告太君,前面有八路打埋伏。”
公路几百米外的林子里,游击排和五连悄无声息。
童连长羡慕地看着赵义拿出望远镜。
“赵队长,你们游击队不但有机枪、掷弹筒,连望远镜都有?
我们团长心心念念要个望远镜,从去年唠叨到今年,望远镜毛都没摸着。”
“运气好,打了个鬼子冷枪,正好他身上戴着这玩意。”
冰凉印上两眼眼眶。
装甲车停在路上,颤抖的轰鸣停下,喷吐的蓝烟消失。
沉重的阴霾散去一层,心里一轻。
不是坦克,是装甲车,步枪子弹无法穿透,三年式重机枪瞄准同一位置连射可射穿。
本用于防坦克的壕沟,用来防装甲车,效果更好。
几个伪军紧低着头站在沟边,提着指挥刀的军官手指舞动,大声呵斥,唾沫星子飞溅。
“是,是,太君您说得对,我们以后一定改,一定改!”
鬼子军曹盛怒之下,啪地甩一个巴掌,带着怒气转身离开。
“班长,你不是说这是战壕?怎么啥都没有?”
脸上火辣辣的疼,五指掌印清晰浮现,扬起手掌,啪——
“就他娘的是让你防的!
让你防,让你防,再敢防我老子呼死你。”
“童连长,你看看?”
童连长新奇地接过望远镜,探出脖子,凑上眼。
模糊的身影立即变得清楚,伪军手里拿着工具,开始平填壕沟。
壕沟既深且宽,从头至尾二十步,装甲车就是想绕都绕不开。
足以拖延出传递情报至县城的时间。
童连长还回望远镜,“赵队长,看样子鬼子暂时过不去了。
我们得进山里找部队,就先走了。”
“还有小半条狗没吃完,你们带在路上,补充体力。”
“不了,你们得在这留神看着鬼子,给游击队的同志们留着吧。
没有你们,鬼子还咬着我们不放。”
十几道身影哗啦啦小声起身。
“石子儿,这是鸡腿撸子的三十发子弹,还有挂身上的皮枪套,你拿好。”
“谢谢小米哥。”
张小米挺着胸脯,“不用谢,有空来找我玩。
枪跟子弹是我送你的,要是你们连长想收了枪送给其他人,你来找我。
我去师部告你们连长小状。
告状我最拿手,保管让你们连长关禁闭,写检讨。”
童连长走在前面,脚下一顿,差点没摔倒。
这缺德孩子,不会把石子带坏吧。
鬼子在后方警戒休息,伪军在前方干活平沟。
身累心怨,动作看似迅猛有力,实则见效甚微,每次铲起一点土,填回深沟。
孙麻子晃着腚匍匐上来,“赵大队,叫我用这玩意儿看看,我还没看过。”
望远镜到手,眼睛盯着,嘴也不闲。
“鬼子两个小队,伪军一个连,兵力多,火力强。
伪军磨磨蹭蹭的得干到啥时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叫我绕过去打一梭子。
让他们热闹热闹。”
砰——
“嘶,咋又踹我,我光说,又没真打,赵大队你太霸道,不搞民主。”
“团长给的命令是看鬼子送情报,不是阻击,少扯这些没用的淡。”
赵义夺回望远镜,招手叫来张小米。
“小米,情报送了么?”
“送了,还没挖壕沟的时候就送了,这会儿应该快送到了。”
“你找人轮流在这用望远镜看,盯着鬼子的进度。”
……
西方红云慢慢把太阳的余光散尽,一层一层的蒙上浅灰,像是灰里透蓝的霜儿。
灰色越来越深,模糊了天与地交界的边线。
城墙根底下,看不见的黑色里藏着人。
“连长,天黑了,门还没开,咱们怎么办?”
“郑同虽然性子跳脱,但办事靠谱,他既然说了有办法,我们再等等。”
黄大风粗粝的嗓音像是刺刀划过磨石。
黑暗里一柄柄刺刀无声无息立于枪口。
厚重的城门吱吱嘎嘎的推开,声音在寂静黑夜中刺耳。
淡月下,门缝中挤出人。
“怎么这么久?”段六拎枪站起身,刺刀锃亮。
“守城的看得紧,一时没找到机会,我们排长在里面都布置好了,按着计划行动吧。
城门楼上已经清空,你们直接上去。
扔手榴弹的时候使点劲儿,别砸我们头上”
“六连打仗还用你个新兵蛋子教么?”
警卫排的人嬉笑着回身。
“你不过是比我早入伍两年,打仗看得可不是年头。
敢不敢跟我们打赌?”
“赌什么?”
“赌今晚上六连和警卫排谁杀的鬼子多,谁输了谁洗一个月袜子。”
“没问题,但是能不能换个别的,洗袜子多没劲。”
“嘿嘿,跟游击队学的,就赌洗袜子!”
人影朝城门另一边的黑暗招招手,候在外的警卫排钻进城门,缝隙依旧开着。
穿过黑洞洞的城门,顺着街道,摸进民居之间的巷子。
郑同蹲在巷口,警惕地观察四周。
警卫排自动分成蹲靠在巷子两边,掏出子弹压进驳壳枪弹夹。
“排长,给六连报完信儿了,他们非得要跟咱赌。”
“赌?”压子弹的郑同手指停下,眼神诧异。
“政委三令五申不让赌钱,六连活腻歪了?”
“不是赌钱。”摆手解释道。
“是赌洗袜子,今天晚上警卫排跟六连谁杀的鬼子少,谁就洗一个月袜子。”
郑同忽然抬起手掌,打在他头上,压低声音。
“你小子是不是跟顺子麻子他俩学的?
六连的能闲的主动找你个新兵蛋子赌这没意思的东西?
让你帮莪洗个袜子是不是委屈你了,我没让你白洗吧。
我娘给我缝的袜子是不是送给你一双。”
“排长,排长,别打了,我错了。
我这就去找六连的,跟他们说不赌了。”
“不赌,为什么不赌?”郑同停下手。
“反正赌的不是钱,政委知道了也没招。
赢了,六连给咱们洗袜子,输了,你一个人洗六连和咱们排所有人的袜子。”
该警卫员抱着头,欲哭无泪。
郑同压好子弹,扳开枪机,低声说道。
“三人一组,散在各巷子口。
六连上了城门楼子,鬼子想打六连,就得经过这片。
城里还有一个小队的鬼子,人不多,在他们被六连发现之前都给我干掉。
一个不给他们留。”
靠在巷子两边的警卫排起身,散入民居深处。
城门外。
城门眼神出去的大路上,奔行来一个人影。
头扎白毛巾,提着一支老掉牙的鸟枪。
“连长,有人来了。”
整束装备的六连突然一停,墙根下的黑暗恢复平静。
黄大风轻摩刺刀,“看着像是民兵,去个人看看。”
段六无声无息的走出,候在路旁黑暗。
白色毛巾在黑暗中极为抓眼,伴随着剧烈喘息声靠近。
“老乡,县城关门了,有啥事明儿再来。”
毛巾下的眼睛先是一惊,看清走出黑暗的灰色身影后,变为喜。
“同志,我是区小队的民兵,接到游击队传来的情报。
两个小队的鬼子加一个铁王八从临县沿着公路过来。
游击队的赵队长传话说,二团一个连打临县县城,让那铁家伙弄死两个排。”
段六神色一肃,“你跟我来。”
将民兵带到墙根底下的黑暗,“连长,赵队长让人来传话。
有两个小队的鬼子和一个铁王八往这儿来,二团被铁王八打残一个连。”
“鬼子离这还有多远?”黄大风在黑暗与月光下半隐半露。
“不知道,不过传话的说,赵队长从附近村里借了不少干活用的铁锨。
估计是要挖沟拦那个铁王八。”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这里一会儿要打仗。”
民兵走远,段六忍不住问道。
“连长,咱们还打?”
“打!”黄大风猛地拉开枪栓。
“姓赵的不是孬货,既然要拦,能给咱们争取不少时间。
警卫排已经摸进去,不打白费这么大功夫。
放出个五里哨警戒,发现鬼子开枪,枪响我们就撤,县城里鬼子少,不敢追。”
一支支闪着寒光的刺刀挂在枪口下,悄无声息的通过城门洞中仅容一人的缝隙。
六连和警卫排的计划很简单。
鬼子大部分都在宪兵队里,防守森严,火力密集。
在鬼子老窝里打不过,那就把鬼子调出来打。
城门失首,鬼子肯定要支援。
警卫排用短枪,便于隐藏,郑同带人在白天混进城。
天黑之后,解决守城的伪军,打开城门放人。
然后六连占城门楼子,警卫排守城门口的民居,各自为战。
砰——
城门楼上一声友坂步枪响,子弹穿进黑暗,声音划破黑暗的寂静。
宪兵队里随即响起哨声,亮起灯光。
……
天色全黑。
焦急的日军枪口上挂着明晃晃的刺刀,站在伪军身旁监工。
还有一队日军,手中拿着工具,越过深沟,平添沟后的梯形坑坝。
有了鬼子刺刀顶着,伪军不敢再慢,大开大合的挥动铁锨铲子。
在日军面前展示自己的卖力与忠诚。
公路上的壕沟几乎填平,足够装甲车跨过
秋夜不乏寒冷,秋风将附着在体表的冷吹进血肉肌体,不禁打颤。
赵义含着一口水,暖得没有那么凉,喉头滚动。
“小米,不用看了,天已经黑了,郑同他们应该已经开始撤退,撤下来吧。”
轰——
突然一声爆炸声响,赵义一把撇下水壶,伸手握住斜靠在树干上的友坂步枪,侧身快速匍匐。
水壶横扔在地,壶口压在一片枯叶上,水无声倾流。
“怎么回事,谁扔得手榴弹?”
张小米神色严肃,望远镜在装甲车四周搜寻。
“不知道,没看见有人,突然就在爆炸了。”
游击排众人迅速反应,端枪,拉栓,警戒。
林间响彻一片咔咔声音,而后归于寂静。
黑暗里,顺子咔吧咔吧眼,小声道。“小米,爆炸是在沟前面还是在沟后面?”
“沟后面,那片咱们挖出来的坑坝。
有鬼子在那儿平坑,死一个,伤一个。”
“那个,那个……”顺子声音突然有点发虚。
“挖坑坝的时候我手有点不听使唤,他自己布了几个雷。
可能是鬼子添坑的时候不小心碰着了。”
林间紧张的气氛一泄,游击排众人合起枪栓,紧绷的肌肉松懈。
赵义回到刚才倚坐的树干,拿起水壶。
“赵大队,你不让我打,顺子可是打了。这你不得踢他一顿?”
“我哪儿打了?那是鬼子自己碰上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要是不犯贱,把手榴弹放那儿,鬼子能碰着?”
“罐头想不想要了?”
“你——哼,好!”孙麻子转头。
“赵大队,你怎么说?”
拧紧水壶盖子,赵义拎着枪,选个干燥的地儿重新坐下。
懒得理这两个闲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