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压得很低，子弹几乎贴着地。

弹道低伸还没来得及展出弧形轨迹，子弹就已经钻进土里。

五道身影跃进林子，抵靠树干，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声如同风箱。

“一班还有几个？”

“算上我还有五个。”王大力声音低沉。

“一個侦察组的，一个机枪组的，两个射击组的。”

近距离搏杀，即使有驳壳枪抵挡射击，游击排也远不是鬼子分队的对手。

前出引敌的一班十人，一下没了一半。

喘息数声，赵义拄着长枪在树干后站起，“准备撤退。”

六人借助树干，不断移动，躲避身形，回到重机枪位，林子里众人一同看过来。

“赵大哥。”张小米弯着腰迎上来。

“童连长他们撞上山里一支鬼子分队，已经过来。

红梅姐在后面把跟过来的分队打掉了。

我带王大哥去摸装甲车后面，碰见了区小队的。”

三班搜检了鬼子分队身上所有装备，七支步枪，一挺机枪，六五子弹，简装六五子弹，三十多枚手榴弹……

原本八支友坂步枪，一支在童连长手里。

游击排每名队员都配友坂步枪，只是暂时因为缺少子弹，换装七九步枪。

剩下七支步枪大方的送给了童连剩下七人，六五子弹需要供给重机枪，一人只给了五发。

剩下的都填进重机枪位上消了一半的弹药箱。

石子背不动长枪，他的那支张小米转赠沙胜，将鬼子队长手里的南部枪又给了他一把。

“赵队长，抱歉又来麻烦你。”童连长蹲在赵义面前。

“我们连只剩下八个，进山容易碰到鬼子，单凭我们八个对付不了。

扫荡结束之前，恐怕得跟着你们一起行动了。

不过你放心，我们全体暂时编入游击队序列，听从指挥，不给游击队添麻烦。”

“童连长客气，兄弟部队应该做的。”

张小米左侧探出张带着激动和兴奋的脸庞，下巴颏的半长胡子微翘，双手伸出。

“赵队长，你好，我是区小队的沙胜。

童连长，咱俩已经认识，就不跟你握手了。”

“沙队长，你好。”

“哎呀可不敢在你面前称队长，我这个区小队人少，拢共才十来个。”

低头摆弄子弹的张小米抬头，“赵大哥，沙队长他们有一支枪，一枪打死鬼子半个分队。”

闻听此言，除了上面重机枪位沉浸在轰鸣世界中的四位，林子里众人全都望过来。

“那玩意不算枪。”沙胜不好意思的挠头。

“大抬杠，以前地主家里看家护院的东西，打一枪得费好大劲。

装火药，混铁砂，点信香，要射只能射一百步以内，再远就没力气。

又沉又重，不好带。”

目光中的惊诧消失，各自收回眼神，专注于手中枪械。

“现在在哪儿？”

“什么？噢——赵队长你说抬杠啊，鬼子枪响得急，没来得及回去抬。

扔鬼子铁王八后面了。

噢，对了——”

沙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们接到根据地的命令，负责监视去往县城方向的鬼子。

来之前听到枪声，就派人往县城传消息去了。

赵队长，这不耽误你的事吧？”

“不耽误。”赵义摇头，视线在林子里扫过一遍。

“小米，顺子呢？”

“顺子哥跟二班机枪组前出，防两翼突过来的鬼子。”张小米手指向左右两处。

孙麻子突然扭回头大喊，“赵大队，枪管烫得要命，最多还能打三个保弹板，是撤是打？”

六个分队的鬼子，沙胜用大抬杠打死半个分队，赵义带一班冲回林子冲死半个分队。

五个分队，五挺机枪，加强两具掷弹筒。

如果重机枪能一直不停，压住机枪和鬼子步兵不敢露头，还有打的可能。

三个保弹板，打不了多长时间。

“撤——”

话音才起，左翼猛然响起十一式枪声，仅隔一瞬，右翼捷克式也哒哒响起来。

‘退’字说到一半，举起的手僵在空中。

童连长眯眼望向两处，“赵队长，鬼子黏上来了，左右两处能争取出不少时间。”

一撤，左右两处机枪，顺子和二班机枪组势必被两队鬼子黏死

“不撤了，继续打。”赵义转身面向林子外枪响处。

童连长一愣，而后明白过来。

“我们现在是游击队员，赵队长给我们下个任务吧。”

月光倾洒林间，黝黑的重机枪身已不再冰冷，野鸡脖子一样的枪管上热意蒸腾。

保弹板快速横移，顷刻间没了一半。

“赵大队，还有两个保弹板。”孙麻子提醒。

赵义突然问道，“童连长，你们以前都用什么枪？”

“汉阳造，奉造，广造，晋造，湖北造小金钩，都是些七九的。

鬼子的三八式我们连队没用过。”

“那你们手里的三八大盖先跟我们换换吧，我们用它用的多，打完之后再还你。”

“行。”童连长爽快答应，递出手里友坂步枪，“反正也是花班长送的，没什么。”

“大力，你们五个和小武小甲，把手里枪跟他们换换。

换好枪后带童连长左侧与二班机枪组夹击鬼子。

三八大盖和红梅刚缴获的歪把子留给小甲和麻子。

去重机枪位下没用完的弹药箱里拿子弹。”

“是。”王大力吐出一个字。

一班五人沉默无声，默默向前，一言不发地接过童连递来的友坂步枪。

又一言不发地递上枪口上卡着带血刺刀的七九步枪。

友坂步枪入手后，第一件事上刺刀，第二件事才是拉枪栓，检查弹仓。

王大力到重机枪位下，带来弹药箱和已经摁完保弹板的小武。

肃穆沉重地匀分弹药箱内的六五子弹，缄默地起身连成一线，摸向左侧。

童连长八人起身，跟在身后，石子扔下挎包水壶，摁好枪带跟在最后。

“石子儿，你跟着小米吧，左面战斗太危险。”赵义开口拦下。

童连长突然回头，“对，石子儿，听赵队长的，你跟着小米。”

十三个人影，前后一列，没进黑暗。

“红梅，你们怎么敲的鬼子分队？”

“藏在树底下黑影里，等鬼子靠近了短枪连扫。”陶红梅言简意赅。

“就按刚才你们的方法，去左侧支援顺子，把缴获的鬼子手雷都给他带上。”

“明白。”

十六个人影没进右侧黑暗。

林子里还剩下张小米、石子、重机枪上主副个，还有区小队五名民兵。

“赵队长，你看我们能干点啥？”沙胜兴奋地搓着手。

自打当了民兵，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奶奶的，死了也值！

“你们的大抬杠还能打吗？”

“能打倒是能打，火药、铁砂、信香都有，就是都扔在鬼子后面了。

不知道他们发没发现，如果叫他们弄走了，恐怕打不成。”

“小米，你带石子和沙队长再绕鬼子后边，大抬杠如果能打尽可能瞄准掷弹筒。

打不了就在后面藏好。

鬼子可能有防备，这次绕远一点。”

“明白。”张小米点头，卸下肩头七九步枪带。

嘶叫嚣喊的重机枪突然停止，孙麻子与小甲两人耳边的轰鸣却还在持续。

下了机枪位，轰鸣声让他不由自主的大声。

“赵大队，枪管烫人，不能再打了。”

赵义指了指摆在月光下两脚架撑起歪把子和一旁弹药箱。

“你说啥，我有点晕，听不见，叫我缓缓。”

……

奔跑在没有边界的黑夜，奔跑在没有边界的公路，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月光照亮前路，秋蝉已蜕，秋鸟已绝，每逢深夜必不缺少的犬吠被枪响吓得不敢再叫。

月亮压在树梢的时候奔跑在这条路，月亮升上中天，今夜第二次跑上这条柏油路面。

跑得气喘，跑得肚腹疼如针扎，跑得头顶整齐的毛巾歪斜。

手掌狠掐着腰，民兵顺着黑洞洞城门洞里开着的一条缝，钻进城门，艰难地爬上城门楼。

在六连兵黑硬枪口下，说出晕倒前最后一句话：

“同志，区小队传信，山外有回援的鬼子，跟不知名的队伍开打了。”

城门楼遮住月光，蔽出一片黑暗，六连擦得不染丝垢的刺刀没了雪亮。

“能拦山外回援的鬼子，八成是赵义。

除了游击队，没有民兵队伍能跟鬼子打硬仗。

团长给他的命令是监视传递情报，不是拦敌阻敌。”

黄大风拧着眉，“老六，你去告诉警卫排，六连撤出战斗，回头去支援游击队。”

“连长，我们不打县城了？”段六蹲在晕倒民兵身旁，右手托头，左手掐人中。

“警卫排散在巷子里打巷战，支援来的鬼子过不了巷子就被他灭了。

我们在这没用，回去支援游击队给他拖出时间。

政委给他下了一道额外命令，打完县城里的鬼子才能执行，游击队恐怕拦不了太长时间。”

民兵醒转，手肘撑着地起身，“同志，区小队传信……”

“不用说了，我们知道了。”黄大风摘下水壶。

“我们会立即回援，你喝点水，休息好了赶紧离开。”

鬼子本意是增援城门，两侧有子弹袭击，接而改为进入巷子清扫敌人，以免受到前后夹击。

散进巷子后，被一支支从黑暗中探出的枪口紧紧缠主，狭长的巷道左右连横竖纵，进得来出不去。

靠近城门的民居里不时响起驳壳枪连射或单发。

枪声早已惊醒睡梦中的居民，多数人紧闭门窗，以免招祸。

胆大且有抗日情绪的则硬着胆子出了屋门，躲在院门后，从门缝里向外窥看。

月光照得巷子里亮堂堂。

看见被鬼子追得飞奔的灰军装黑扣子帽，小心地打开门缝，招呼警卫排战士进门躲避。

时停时响的枪声之中，一排雪亮刺刀挤出门缝，沿大路往北。

城门楼上黑暗里的民兵，小抿一口水，手掌伸出垛口外。

借着月光看一眼冰凉壶身，欢欣地挎上肩。

试试肚子，已经不是很疼，摸黑下城门楼，第二次踏上返回的柏油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