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本盛领着12岁的游天鸣在一栋青砖灰瓦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旁边是一米多高的白色院墙。
门沿上有个弯弯的角儿,里面是一个门房,门口是用石头堆砌而成的两层台阶。
大门虚隐着,没关。
门缝间露出烟盒大小的木轩。
游本盛回头看了游天鸣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别搞事,上前两步拍了拍木门,“焦师傅,在家吗?”
里面无人应声。
游本盛索性推开大门,领着游天鸣走了进去。
进了院门,最左边是一个牛棚,一头老黄牛在木槽前吧唧吧唧的嚼着干草,院中的摆设略显破旧,但收拾的很干净。
四下依次能看见不少被摆放在墙脚处的盆景,花花绿绿的,也不知道里面栽种的是什么植物。
院子里依旧没人。
游本盛像一头白鹅,伸长了脖子再次朝着里面张望,同时张口喊道:“焦师傅,焦师傅,在家吗?”
敞开的正屋大门内,走出来一个披着青色外挂的中年男人,大概四十来岁,圆脸,有些秃顶迹象,手中捏着一根烟杆,个头不算高,大约1米65的样子,但是气场十足。
他淡淡的瞥了游本盛父子一眼,一言不发的来到屋檐下的一张躺椅上坐下。
游本盛是认识焦三爷的。
焦三爷作为一名唢呐匠,在整个无双镇也算是无人不识无人不晓,经常领着焦家班四处出活,十里八乡只要有老人过世,都邀请焦家班过去送丧。
这既是一种民俗传承,也是一种礼仪,甚至是孝心的某种体现。
“快快,快跟上。”
游本盛朝着身后局促的游天鸣招了招手。
提着礼物忙慌的上前两步,另一手同时伸向口袋中准备掏烟,不曾想脚下一个没注意,绊倒在一截门槛上。
手上的礼盒直接摔了一地,右手上的烟盒被胳膊肘压在地面,瘪了一片。
更难堪的是,他的额头磕在了旁边的石台上,擦破了一点皮,见了血。
“阿大,阿大,你受伤了?”
身后的游天鸣被吓傻了,带着哭腔连忙去搀扶地上的游本盛。
尽管父子俩刚才闹的有点不愉快,游天鸣自己也不情愿过来学什么唢呐,不过到了这里,父子俩倒是拧成了一条绳。
30多岁的游本盛现在是整个家里的顶梁柱,若是一个不小心受了伤,耽误农活不说,去医院看病又要花费不少钱。
家里本来就穷。
“我没事。”
游本盛揉了揉额头,没把自己身上的血太当一回事。
反而心疼的看向带来的礼品盒。
里面的鸡蛋虽然被装在纸盒中,刚才这么一摔,已经碎了不少,透明的蛋清从纸盒的一角溜了出来。
游本盛将礼品盒搁在旁边的石凳上,手中被鸡蛋青弄得粘粘糊糊的。
他懊恼的喊道:“哎呀,实在是抱歉,这本来是天鸣今天的拜师礼。”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焦三爷似乎全程都在无动于衷。
他身子缩在躺椅中一动不动。
冷着脸道:“拜什么师?谁要拜师?我答应了吗?你们是哪里人?来我这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就有些明知故问了。
话虽如此,仍旧转过身子朝着屋内喊了一嗓子,“拿个瓷碗出来。”
不一会,屋内出来一位穿着翠绿色外套的中年妇人,似乎对屋外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一手拿着瓷碗,一手拿着一块干净的擦布。
“来,擦一擦手。”
中年妇人将擦布递给游本盛。
后者却不管不顾,小心翼翼的先将纸盒中完好的鸡蛋挑出来搁在石凳上,然后将里面稀碎的鸡蛋清老老实实的倒入瓷碗中,生怕有一丝浪费。
2012年,在陕西的农村地区,一户四口之家光靠种田和养羊,一年的经济收入也就不到5000元,如果还有两个小孩要读书的话,每年能余存下来的钱一般不会超过1000元。
这一纸盒的土鸡蛋怕不是有3斤多。
买的话也要10多元。
已经足够让人心疼了。
只有逢年过节,亦或者家里来了客人,或者谁过生日,才会舍得在面条中加一个荷包蛋。
炒鸡蛋,在农村地区算是妥妥的荤菜。
将破碎的鸡蛋装好后,游本盛一脸歉意的来到旁边的水池边洗干净手,又擦拭干净,这才恭恭敬敬的来到焦三爷面前。
期间将身后的游天鸣拉扯到身边。
满是诚恳的介绍道:“我是土庄的游本盛,俺们村的村长XX介绍我过来的,我想让孩子拜在您手下学习唢呐,将来也好做个光荣的唢呐匠。”
“这些鸡蛋和猪肉都是我带过来的拜师礼,学费和生活费我也一并带了,您看这个事……”
焦三爷的面色稍缓一些,敲了敲烟杆,作势要点烟。
游本盛眼疾手快的将手中的烟盒递过去,却没想到刚才这一摔,将里面的十多根无嘴香烟直接压瘪了,有好几根都断成了两截,这一下,敬烟也敬不成了。
他灵机而动的用火柴凑过去给焦三爷点烟,姿态放的极低。
烟杆点燃了。
焦三爷美美的吸了一口,身子朝着躺椅上一靠,转头看向杵在旁边的中年妇人,“既然是熟人介绍的,拜师也可以,不过要先通过我的一道小考验。”
“考验通过,孩子就留下来,通不过,哪里来回哪里去。”
中年妇人心有灵犀的回屋拿葫芦瓢盛水去了。
游本盛兴奋的将游天鸣提溜到旁边,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还不快谢谢焦三爷。”
焦三爷伸手虚空一拦道:“别,还是等考验通过后再说。”
片刻后,妇人将装满了水的葫芦瓢端出来,上面插着一根空心的芦苇杆,可以直接当吸管来用。
焦三爷所在的地方是无双镇的水庄,周围有一条河流从村边流淌而过,芦苇荡很多,等到秋季,不少人家干脆将干枯的芦苇杆收割回来当木柴烧。
游本盛接过葫芦瓢。
焦三爷继续说道:“让这孩子用芦苇杆吸水,中间不能换气也不能停,必须是一口气将瓢中的水吸干,这就是我的考验。”
游本盛将葫芦瓢往游天鸣身边一递,嘴中催促道:“快快快,你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就按焦三爷吩咐的来。”
游天鸣紧张的拿起芦苇杆盯着面前的葫芦瓢,里面的水很清澈,虽然他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但在一众大人的期待目光下,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只能选择照做。
即便是为了让阿大高兴,也要一口气吸光里面的水。
有些事想着容易做起来难。
那芦苇杆只有筷子长,中间和普通的吸管差不多,游天鸣憋足了劲一口气吸下去,老老实实的没有换气,大约只是持续了四五秒,他的脸色早已憋得通红,随后噗通一下跌倒在地。
葫芦瓢中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水。
游天鸣张嘴哇了一声,难受的向前吐了一口,将身前的地面喷湿一大片。
游本盛紧张的盯着葫芦瓢中剩下的水,面色有些难看。
“焦师傅,您看?”
“气力不够,学不了唢呐,回去吧。”
焦三爷摇了摇头,对眼前小孩的表现满是失望。
学唢呐,气力是基础,类似于一个人的肺活量,没有气怎么吹唢呐?难不成在吹一个曲子时,吹一半喘口气再接着吹?
那整个曲子的节奏和旋律岂不是都断了?
“你狗日的,真是个废物,学习学习不行,学唢呐也不行,只知道爬树掏鸟窝,除了干饭你还会啥?”
游本盛将瓢往妇人手中一递,满心的委屈再也憋不住了。
劈头盖脸的朝着游天鸣身上打去。
一边打一边看向焦三爷,口中求情道:“焦师傅,这娃儿嗓门大得很,平时在家叫他妹妹吃饭,整个村的人都能听到,气力不够是因为他现在还小,才12岁,等过阵子总会长出来的,您就收下他吧。”
当面打娃的戏码,虽然打在游天鸣身上,却是特意做给焦三爷看的。
游天鸣本色演出,被打的在原地呱呱乱叫,眼泪鼻涕流了一地。
身边的中年妇人拿眼色去看焦三爷,虽未言语,表情中仍旧有一丝不舍。
她是焦三爷的媳妇,两人原本有两个娃,小的一岁时不幸夭折,大的长到11岁得了病,没治好,也去了。
此时见到这一幕,心中自然是有所感触。
她却没有出声劝焦三爷,因为收徒这事,对于一位唢呐匠而言并不是一件小事。
在无双镇,这种传统的师徒关系仅次于父子关系,即俗谚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投师如投胎”。
有的行业,一入师门,全由师父管教,父母无权干预。
收徒,意味着找接班人,也意味着未来会不会有人帮他养老送终的问题。
焦三爷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妇人立在原地,只是劝道:“别打了,别打了,孩子有什么错?”
“你个狗日的,屁用没有,要你有什么用?”
游本盛见焦三爷没开口,继续使劲抽,变本加厉一般。
游天鸣哭的稀里哗啦,站在原地不断地扭动着身体,试图躲开游本盛的抽打,期间视线和焦三爷偶有碰撞,很快转过身去。
焦三爷看了半响,许是被打动,也许是有所触动,终于出声了。
“行了,别打了,孩子留下,你走吧。”
游本盛一听大喜,连忙拽着游天鸣,提溜过来,按在焦三爷身前,让他磕了三个头。
……
周孝愚全程以一种第三视角的旁观者角度围观了这一幕。
他之前在系统空间看影视解说时,记得有那么一段,十多年后,在焦三爷肺癌晚期即将离世前,他看着病床前的游天鸣,主动解释道,“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收下你吗?”
“因为眼泪……当时你父亲跌倒在地时,你第一时间冲上来,担心也好关心也罢,你留下了两行眼泪,正是因为你的眼泪打动了我。”
“我想,一个有孝心的孩子,人品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周孝愚转瞬间就明白了焦三爷做出的选择。
人品即做人。
天赋即做事。
在做事之前,必须要会做人,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不然将来若是教出一个欺师灭祖的白眼狼出来,什么都完了。
人品过关,天赋差一点,属于可教可不教的范畴。
可以给一次机会,走走看。
若是人品一般或者有瑕疵,天赋出众,那多半也是不会教的。
焦三爷的此种收徒办法,看似普通,实则里面深藏着一个人半辈子的智慧,朴素无华,但实用。
……
从今天开始,游天鸣就住在焦三爷家了。
作为一名第一次离家留宿的半大孩子,他全程表现得很局促,呆在客房中一直不出来,直到师娘喊他出来吃饭为止。
到了第二天,焦三爷在院中用镰刀削了一根一米长的芦苇杆,吩咐他去村外河边吸水,必须一口气将水吸上来才算过关。
这是在让他练习气力。
即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考验,游天鸣一直吸了十多天才算完成。
期间白天出去,到了饭点才回,中间几个小时一丝不苟的呆在河滩边吸水,吸的昏天暗地头晕眼花。
呕吐了好几次。
即便是周孝愚,也看的直摇头,气力确实不太行。
不过,他也发现了这游天鸣身上的一个闪光点。
师傅交代的任务一定要完成,不偷懒,不作弊,不耍小聪明,而且为人诚实,哪怕回去后被批评,也没有说谎。
半个月后,他手中的芦苇杆换成了一根两米长的,继续风雨无阻的外出吸水。
如此,时间过了接近一年。
游天鸣已经13岁了。
整个一年,他一直在练习吸水。
连唢呐的样子都没见过,期间焦三爷偶有出活也没有带上他,不过,他和师娘的关系倒是处的不错,师娘很喜欢这个老实听话帮忙干活的孩子。
有一天,早晨。
游天鸣还在客房酣睡,屋外的院子中传来一些响动,惊醒了他。
游天鸣抬起头,掀开被子,露出赤果的全身。
这边的农村睡觉都会烧炕,何况现在还是夏天,并不冷。
游天鸣光着身体趴在明亮的窗户边,好奇的看着外面一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小孩正朝着天上吹气,一片鹅黄色的鸡毛随着小孩的每次吹气都被吹的老高,在半空中飘荡。
每当要落下来时,小孩就凑过去再次吹一口。
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的周孝愚当下明白,他附身的时间点到了。
外面吹鸡毛的小男孩正是本剧的另外一个重要配角,也就是游天鸣未来的小师弟蓝玉。
果不果然,周孝愚身前突然出现了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他整个人拖着朝炕上的游天鸣扑去。
再之后,眼前一黑。
等到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光着屁股躺在炕上。
窗外,那片鸡毛依旧被吹得高高飞起。
周孝愚不慌不忙的摸了一下身体上的小胳膊小腿,然后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的一条小蚯蚓,从这一刻开始。
他就成了游天鸣。
附身成功。
这种感觉十分新鲜,没有半点不适和副作用。
这一年,他等得委实有些憋屈。
属于太监逛青楼,干着急。
周孝愚很快就接受了自己成为游天鸣的事实,他对外面发生的一幕也了然于胸,不过,仍旧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心,想要亲眼目睹一下蓝玉拜师的第一现场。
想到这里,他飞快的穿好衣服。
也顾不得洗脸刷牙,直接一溜烟的来到屋外。
依旧是同一个屋檐下,同一张躺椅上,焦三爷气定神闲的坐在上面,师娘站在一边,两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院子中吹鸡毛的年轻孩子身上,脸色皆出现了一丝喜色。
这蓝玉的天赋,相比起当初的游天鸣,那可是强大太多了。
可不要小看了吹鸡毛。
那鸡毛飘在天上接近三四米高,而蓝玉此时只是一个12岁的小男孩,身高就1米出头。
中间隔了两三米。
他持续吹鸡毛的动作已经有四五分钟,全程脸不红心不跳,这代表他身体十分健康,最主要的是,肺活量大,气力足,恰好这是吹好唢呐的前提条件。
周孝愚瞅了院中的父子一眼,一声不吭的站在师娘一边。
与当初的游本盛一样,蓝玉的父亲手上也提着一些礼品,其中还有一盒牛奶,在农村地区,这牛奶可是奢侈品,比当初的三斤土鸡蛋价值只高不低。
不过,蓝玉父亲的眼色就没有游本盛好。
焦三爷将手中的烟杆敲了半天,对方都不知道过来给他点燃。
没得法,焦三爷只得自己点上。
(下图,点烟的是游天鸣父子拜师时的场景,另一组是蓝玉父子前来拜师时的场景)
蓝玉父亲对自家孩子的表现也很满意,焦三爷虽然藏得住气,但是旁边的师娘已经出卖了内心的喜悦。
蓝玉父亲见状插话道:“焦三爷,我这娃是个学唢呐的料吧?”
焦三爷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起身看了师娘一眼,后者转身进了厨房。
随后焦三爷来到院子中逛了一圈,回来后手中多了一块木头。
那木头书本大小,大拇指厚,焦三爷将木板立在石凳上,示意师娘将葫芦瓢递给蓝玉。
焦三爷道:“含一口水,朝着木板喷过去,将木板喷倒。”
蓝玉正准备照做。
焦三爷再次出声打断道:“太近了,往后退,继续退,就这里,两米远,挺好的。”
蓝玉鼓着腮帮子憋着气,噗嗤一声,口中喷出一团水花。
那水花滋溜一声撞击在木板上。
木板应声而倒。
周孝愚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也觉得这蓝玉的天赋确实牛逼。
焦三爷心中的喜色再也藏不住,也不装了,挥了挥手道:“行了,过关了,孩子留下吧。”
蓝玉父亲连忙在一边道谢,“谢谢焦三爷,孩子就拜托给你了。”
游天鸣在这边住了一年,焦三爷平时都是冷言相对,严肃得很,极难露出喜色,这蓝玉还没见门,焦三爷就笑了一次。
不得不说,两人拜师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不过,从明天开始,他要改变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