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玄机墨玉上的光屏显示,岳含章刚刚将深夜那宽阔小路上的人影认得清楚。
那正是刚刚从巡风司那儿收工,正要往棚户区的危楼回的周大爷。
原来,这才是周大爷惯常通行在棚户区和城郊之间的路。
这城市的暗面,狭窄的巷道蜿蜒崎岖且纵横交错,如同蛛网也似,复杂,但却又四通八达。
也正因此,每个人在这期间穿梭而过的既定路线都各不相同。
又因为这一圈比一圈更为荒芜的环带,四下里的角落阴沟之中都是蛇鼠之辈。
若是一个倒霉,走了本不该走的岔路,运气好些,也会如同曾经岳含章的遭遇那样,碰到有人持棍棒,持兵刃拦路,落個人有伤,财有空。
若是运气再差些,死在杂草丛中,死在瓦砾堆里,也是常有的事情。
因此,一条隐秘的路线,一条寻常时候罕有人走的,九成九安全的僻静之路,就是很多如周大爷这样的老人手中所掌握的最宝贵财富。
也对,这片荒芜的废弃自建屋房群,便连蛇鼠之辈都少有,真正极致的荒芜,不正是这样的一条安全且僻静的路么。
安全且僻静。
正当岳含章想到这儿的时候,仿佛是要印证他的思路一样,旋即,在那清晰的监控画面里,一道黑影窜出,拦住周大爷去路的同时,手随即一抬。
乍起乍收的顷刻间,那人往回收的手上,便亮出了一柄锐利的,锋芒染血的匕首。
而直至此刻,周大爷这才后知后觉似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指尖处,一抹很浅的殷红血色。
这是那柄锐利的匕首割破了他脖颈上的皮肤,而在这块皮肤的下方,便是人的一条动脉。
而且,考虑到周大爷已然年迈,苍老的脖颈皮肤上满是皱褶,早已经没有了年轻人的肌肤弹性,这更增加了难度。
刚刚那电光石火之间,迅疾如雷霆的一刀,力道只消稍稍偏斜,割破的便是血管,害的就是周大爷的性命。
这样强悍的掌控力,这样迅疾的刀法。
这样的“打招呼”,胜过了千言万语。
紧接着,监控画面中传出了周大爷的声音。
他的声音平静,怂的游刃有余,怂的平静如水,甚至怂出了宗师气度来。
“不劳好汉再多动手,规矩我都懂,杀了老头子没什么好处,烂命一条不拘是死在哪儿,总归是要惊动巡风司来查探,后续一个不慎就都是连串的麻烦事。
好汉,老头子家底儿不多,昨天下工刚刚结算的报酬,还有之前攒下来的,拢共是三千四百枚灰籽儿符钱——
这三千是好汉的,我拿来买路,只留这四百,用来活命。”
来人还一句话没说,周大爷便已经顺顺当当的分割好了自己的全副身家。
办公室内,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岳含章,原本紧绷的身形这才又松弛了下来。
周大爷的抉择很是冷静。
而越是这样,岳含章越不敢再贸然插手。
那人的匕首很快,岳含章出手救人是有风险的,与其是这样,不如让周大爷先破财消灾。
生活上的事情岳含章回头可以想办法帮助周大爷。
但是命只有一条,需得先稳妥保下来。
可是谁知,面对周大爷这样顺畅丝滑的认怂,那人却慢悠悠的摆了摆手。
“不,这三千,还有这四百,都是你自个儿的,我若是图钱,断不会找上你,你手中这点儿家底,再翻十倍都不值我这匕首上擦的药油。
找你,是有另外的事情。”
闻言,周大爷的脸上非但不曾看到松弛感,更相反,他脸上的苦意更浓。
仿佛在周大爷的眼中看待这件事情,求财竟是最不要紧的,反而是此人口中的“另外事情”,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麻烦。
只是神情的变化是这样,但周大爷口头上的怂劲儿仍旧如刚刚一般沉稳丝滑。
“好汉但说无妨,只要老头子能做到,绝无二话。”
“让你做的不是什么难事儿,岳含章这个人,你们一个小区的,熟悉吧?”
闻言,周大爷十分诧异的看向眼前这包裹着夜行衣的人,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情来。
这是第一次,看起来认怂经验丰富的周大爷,没能顺畅的接上话。
而办公室内,听到了自己名字的岳含章,也猛地站起身来。
这身裹着夜行衣的人,绝对不是常年居住在城郊之中的蛇鼠之辈。
那是一种很熟悉,让岳含章很有既视感的说法方式。
这一刻,涌现在岳含章心神之中的,竟然是黄智姝、陆庆华他们的身形。
那是和他们所互通的某种难用言语描述的气质。
世家贵胄!
电光石火的刹那间,黄智姝刚刚提前将安全屋转赠给岳含章的原因,那番话再度随着记忆涌现在了岳含章的思绪之中。
这便是盘外招么?
这便是世家贵胄在规则内无法解决自己之后,在规则外的出手么?
正当岳含章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稍稍沉吟之间,便已经抓起桌面上摆放着的那一对刃爪拳套,开始小心翼翼的往手上套了。
而同一时间,屏幕上,再度传出了那世家贵胄的声音。
“不要急着撒谎否认,也不要想试图骗我,能在这会儿找上你,你们俩什么交情,甚至是你们一起在巡风司上工的事情,我都掌握的一清二楚了。”
闻言,周大爷这才苦涩一笑。
“不知好汉,要老头子做什么?”
那身穿着夜行衣的人,随即指了指周大爷掏出来的一堆灰籽儿符钱边上,那款老年版的粗笨玄机墨玉。
“用你的联系方式,去给岳含章发消息。”
周大爷依言拿起手机来,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那人。
“发什么消息?”
“我说,你写,别想耍花招,错一个字儿,我剁你一根手指头!”
闻言,周大爷不得不点头应是。
“好。”
“你要告诉岳含章的第一件消息,是你们那个破小区,有三个孩子结伴跟洪堡公司签署了规培合同,要走武夫的路子,而且武夫打基础的头七针药剂,已经打了三针。
但是从今天起,洪堡公司是我的了,本公司暂停一切武夫培训工作,照着合同,该赔的违约金我全赔,但有一点,七针不打满,半个月他们就得内分泌崩溃而死。”
闻听得此言时,周大爷猛然怒视着那人,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仿佛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在与什么鬼蜮里的魔头沟通一样,在惊骇与恐惧之中,不禁接连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
但那人的声音却不停因为周大爷的反应而有丝毫的停顿。
他甚至在周大爷的反应之中,生发出了某种快意,某种欢喜。
“第二个消息,是你们小区,崔驰家,吕海家,佟直家……林林总总算起来,七家老公是武夫或者武者的,在城外讨生活,不幸死在妖兽爪牙之下的。
他们这些孤儿寡母,这些年欠的外债,都让我买下来了。
催债的人就在路上,一分一厘都不能少,若是还不上钱,就不得不卖了他们去城郊,做窑姐儿,做兔儿爷。”
闻听得此言时,周大爷原本踉跄后退的步伐在这一刻忽地顿住。
无法掩饰的愤怒从周大爷的脸上爆发,他苍老而干瘪的手指死死的捏着玄机墨玉,像是要将青色的骨节捏的发白。
甚至有着某种污言秽语像是在从周大爷的喉咙中不断的酝酿。
瞧见周大爷这样的姿态,反而是那人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他不想要真个杀了周大爷,留着他还有用,因而不愿让周大爷彻底暴怒,将事态引到自己不得不出手的地步。
“算了……第三个第四个的,太过具体的例子,我举不举的那么详细,也没这么重要了。
哦,对了,你们小区那块地啊,严格来说,是危楼就该拆,为了基地市的发展着想,那块地皮我已经买下来了。
然后我一查,你猜怎么着?
你们都是非法占用楼房啊,没有道盟的手续,你们就这么住在那儿了?别说是危楼,就是荒地也不行!
不过回过头来看,倒是省了我的事情,计划呢,下个月拆了重建,正是降温进冬的时候,到时候把你们一整个小区的人都赶出去,没地儿住了,是死是活,我再慢慢来炮制!”
这一刻的周大爷,整个人身上已经没有了什么情绪的变化,他像是失去了反应的能力一样,只怔怔的站在那里。
而原地里,那人的声音仍旧在持续。
“把这些告诉岳含章,顺便再告诉他,这一切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或许都还能够有另外一个可能。
但这个可能发生的前提,是让他,让岳含章,在明天这个时候,亲自来这儿见我。
老大爷,你等会儿回去,也尽可以将这些告诉小区的居民,不想无家可归的,不想断了武夫路的,不想被催债的,最好呢,都去联系联系他。
我在找你之前,其实是先去找的他,可人去楼空。
他是武者,他真龙出了浅水,可他躲得起,你们躲不起吧?
我这人心善,本不想这样做,实在是迫不得已,没办法了才这样做,你们就算是帮帮我的忙,也帮帮自己的忙,怎么样?”
话音落下时,原地里,周大爷还没有什么反应。
办公室内,已经戴好了刃爪拳套的岳含章,轻轻一敲手环,刹那间,练功服下,粒子化的战甲将岳含章的身躯包裹,这战甲一路蔓延,甚至将岳含章手腕处的拳套一同紧密连接在了一起。
“妈的,找死!”
话音落下时,怒意勃发的岳含章,已经如一阵风也似的,消失在了办公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