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拍摄现场人多的很,街道居委会还专门派人做纠察,附近不少进进出出的道路都有人把守。不但这会儿没出门的住户都不让再随便出门,而且已经开始禁止行人再随便走动。
龚莹经历了好几道盘查,幸亏有剧组的人证明,才走到警戒线边上。这里也早就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人群,一个个都瞪大了好奇的眼睛,伸着头看着里面拍摄的现场。
龚莹刚找好位置,一眼就看见了姐姐龚雪,实在是姐姐太引人注目,太漂亮了。
她今天穿了一身旗袍,站在老弄堂口的老房子前面,充满了一种别样的韵味,整幅画面如同一张老上海的风情画,简直是给人一种时空转换的错觉。人和景都美的都快让人忘了呼吸了。
围观的人群全都是伸着脑袋瞪大眼睛,基本上绝大多数都是在看姐姐龚雪。
就别说他们了,连龚莹自己都觉得让姐姐的美给震住,目光全都被她吸引。
正在这时,一個拿着小喇叭的工作人员要大家肃静,马上就要开拍这个镜头了。
龚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紧紧的盯着姐姐龚雪,心情有些紧张和兴奋。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在现场实际看到姐姐拍电影呢。
可是,现实的实际情况跟她幻想的完全不一样,电影拍摄的过程,一点儿都不浪漫,更不艺术,整个过程只是让她觉得枯燥乏味,又异常辛苦难熬。
没过多长时间,她很容易就能发现姐姐龚雪今天拍的这个镜头,应该很简单。只是要她从弄堂口走进弄堂里23号后门而已。不过就是走路而已!
龚莹觉得自己看的都快崩溃了,因为只是这样一个简单情节,连走带跑几步路,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竟然走了十几遍,导演竟然还在一次一次的摇头。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十几遍走来走去,到底有什么不一样,没有台词,连脸都不露,只是个背影。
天哪,她无法想象,为什么姐姐龚雪还能坚持不动声色。而且脸上还能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神情显得轻松自然,完全看不到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似乎,就算导演让她从今天走到明天,她都这样一直带着笑从容面对,能接着走下去。
现实情况的冲击,让龚莹心里开始对自己当演员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接下来又连着拍了两个镜头,从头到尾姐姐龚雪愣是没有说一句台词,而就这样一直拍到天都黑了,才终于结束。
“姐姐,拍电影好像很无聊呀。”
龚莹托着下巴,看着这会儿终于露出来疲惫神色,慢慢吃着饭的姐姐龚雪。
龚雪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看了看龚莹,“创作的过程就是这样的,只有真正喜欢它的人才能在中间找到快乐。”
“那你喜欢它吗?你找到快乐了吗?”
龚雪用力的点点头,眼中闪着光,对龚莹说道:“而且是超乎寻常的快乐,让我愿意用自己全部的热情来对待它。”
龚莹结合今天看到的情况实在是理解不了,但是她能看出来姐姐说的话是真诚的,而且能看出来她这个时候略显憔悴的面容,也能流露出来满含热情的幸福。
这时,她听见龚雪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拍的镜头都是背影或者远景,没有台词也基本上没什么近景的正面?”
“对呀,姐姐为什么?看起来很没意思。”
龚雪笑着刮了龚莹的鼻子一下,“那是因为我回来的有点晚,现在对这个角色把握还不足。导演为了照顾我特意安排先拍一些无足轻重的小镜头,一来配合剧组的整体进度,二来也能让我找找感觉。没看,就这样简单的镜头导演来来回回都重复了多少遍,可见我差的太多了。”
说到这儿,龚雪捋了捋耳边的碎发难掩疲惫之色的俏脸,显得有些焦急,又轻轻叹了口气,才对龚莹继续说道:“这个角色是一个老上海的年轻舞女,但是我对这种角色没有真实的生活体验。所以眼神和面部表情、形态都差得远。现在为了能演好这一角色,真正的体会到她的喜怒哀乐。我正托着导演,还有其他的老师们帮我收集一些原来旧时代,嗯,三四十年代的报刊杂志。正好上影厂有不少老艺术家,对演这类角色有自己的独特见解,我也正在让导演帮我联系,到时候登门求教。同时,我还正在看那个时代的不少小说文学作品,像张爱玲,以便能真正的体会人物的时代和职业的特点。我觉得只有把这些东西都做好了,才有可能把这个角色演绎好。”
龚莹听的早就瞪大了眼睛,甚至还捂住了自己半张的嘴。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才是演员吗?她一直以为演员就是按照导演的要求唱唱歌跳跳舞,在摄像机前说说笑笑呢。她甚至在自己心里一直以为,只要人够漂亮,就是一名好的演员了。
她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自己姐姐来,觉得她好像跟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她的美还是一如往昔,但是她的眼神中透出了更多的从容与安静。
印象中姐姐纯洁的像小花儿一般的眼神,总是略带着一些不安,似乎也一直用一种敏感的态度来对待周围的一切。
但是现在,她晶莹剔透的双眸中透出的都是宁静。龚莹觉得在姐姐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单单是她工作调动了,成为了一名正儿八经的电影演员。
这个时候,龚雪真的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来厚厚的稿纸,翻看了起来。真是累得这么狠,连吃个饭都不舍得休息。
“姐,现在咱能回家了吗?”
龚雪摇了摇头,“今天有夜场戏,估计要很晚了,你待会儿拎着保温桶先回去吧。”
“嗯,”龚莹只是点了点头。
最近几天龚雪总是有夜场戏,晚上回家很晚,她都已经习惯了。前两天还羡慕姐姐呢,能这么理直气壮正大光明的晚回家,多自由啊。可是今天才知道,这哪是自由啊,这纯粹就是熬人。
龚莹走了。龚雪趁着休息的这一会儿时间,忍不住又想把包里自己收集的资料,还有小说都拿出来看看。
可是刚一翻,正好看见随时被她带在身边的《大桥下面》。
现在这本稿纸已经被龚雪重新用牛皮纸包了封皮,而且她还专门认认真真的在上面用毛笔写了“大桥下面”四个字。
最关键的,紧接着下面还写了“邵武著”,以及“龚雪批阅”一行小字儿。
这是龚雪的一个小甜蜜,她总觉得这有点像脂砚斋批红楼梦一样,好像这短短的几个小字,一下子就给她模拟出来了,“残烛摇曳,邵武静夜著书。含羞带笑,龚雪红袖添香”的场景。
现在,龚雪每一次拿到这本稿纸,心里总是不由自主的涌起一股甜蜜,还有淡淡的思念。
本来是要看张爱玲的小说呢,现在无意中看见了这本稿纸,忍不住又翻开了,整本小说她已经看了两三遍了,而且真的如同脂砚斋一样,在上面批写了不少自己的感想。
现在重新翻开,倒不是说要再读一遍,只是想看看上面早已经镌刻在脑海里熟悉的文字。还有那说不上好看,但强劲有力的笔迹,总能让她忍不住心里砰砰直跳。
远处导演的小屋里,这个时候可以称得上是云雾缭绕。好几个大烟筒对着喷,这屋里都快看不清人影了。
刚才龚雪拍的那几个简单的镜头,导演叶明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坐在旁边的副导演、摄影,也得耐心的陪着,只是看他们脸上的神情,怕早就快撑不住,不耐烦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嚯,你们这屋里不会是着火了吧?”
门一开,一股清新的气息,直冲而入,把屋里缭绕的烟味冲淡了不少。
这一下,好久没什么反应的叶明也抬起头朝着门口看了一眼,看见站在门口满头白发的老者不禁愣了一下,然后就猛的一下站了起来,一脸惊喜:“哎呀,白沉,你终于回来啦。”
叶明绕过监视器大步走向站在门口,一脸带笑看着他的白沉。然后,两个人紧紧的抱在一起,互相的拍着对方的后背。不过都是五六十岁年龄,却已经都是满头白发,满脸的皱纹。不知道是岁月蹉跎了年华,还是青春易老,辜负了大好的时光。
不管如何,相逢总是喜悦,却又让人心酸的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流出了泪水。
说实话,当年都没想过还能再活着见上一面。还好,今天紧紧的拥抱,又感觉到了彼此活泼泼的心跳了。
早就欲仙欲死的副导演和摄影们觉得白沉导演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就因为他的到来,总算把他们几个被折磨的疲惫不堪的人给放了出来。
现在小屋里只剩下白沉和叶明。
刚才是叶明一个人在看那几个简单的镜头,现在则是两颗花白的脑袋挤在一起。全都是全神贯注,四只眼睛一眨不眨。
良久,两个人一起坐直了身体,互相对视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
白沉对叶明说:“叶老哥,你的眼睛还是毒啊,这演员选的太好了。我觉得她符合我们上海每个时代最美女人的形象。纯洁端庄,又含着些许的媚艳,摇曳之中都是淡淡风情呀。这名叫龚雪的女演员,我真想见见呀。”
叶明笑着说:“出门往左拐10米,站在门口往里一看就能看见她。”
“哦,还没走呢。老哥,你带着剧组还是这么拼呀,几十年如一日,作风不改。”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一块起身,叶明说:“走,咱俩一块儿去找龚雪,正好我有点想法,跟她好好交流交流。”
边往外走,白沉问道:“这姑娘是上海本地人吧?”
叶明点点头。
白沉脸上露出一丝喜意,神情也有点兴奋,又问道:“她在咱们上影厂待几年了?都有什么作品?”
走在他旁边的叶明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脸上没有了笑意,看着白沉说道:“她不是咱上影厂的演员,是北影厂的演员。”
“啊,怎么会?”
白沉一把拉住了叶明,“叶老哥,可不要开玩笑。这么好的女演员,还是咱上海人,咱上影厂都不要?难道现在咱们人才这么多了?”
叶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这事儿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这是一个组织程序的问题。就像一架庞大的机器,总是这样迟缓。说上一场,现在人才济济倒也不假,但是也绝对不到完全无视龚雪这样一名优秀女演员的地步。所以我只能说,一言难尽呀。先不说了,先去见见她,回头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