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盛产文学大师,也盛产文学败类。
而张之平就是其中之一。
他曾经被誉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最为著名的作家之一,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文学巨星,甚至于作品《冲积期化石》是中国现代文学历史上第一部长篇小说。
前两年他的恋爱小说就在沪市红极一时,甚至可以与张爱玲一拼高下。
在如今人们看来,这是一位令人高山仰止的大作家。
可包国维知道,在抗战爆发后,这位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他通过成立汉奸文化组织,宣扬“中日一家”等思想,成为了曰本在国内的喉舌。
在后来甚至以“汉奸罪”被国府逮捕,写辨明书请求胡适之帮助,连胡适之都拒绝了他。
对于此人,包国维自然是没有一点儿好感。
而如今他虽还未成为汉奸,可文章听起来是一等一的膈应。
但中年男人读起来却如痴如醉。
“疫病之处理从古便是有之,但死亡率奇高不下,历朝历代因为疫病肆虐而死者数不胜数......故而鄙人思量,真正想要解决疫病还得从学习国外之先进理念做起......”
“如德意志之果敢坚韧,如英吉利之彬彬有礼,如美利坚之自由奔放,这都是我国人应该好好学习之精神,再说东洋曰本......”
文章处处引经据典,言辞也算是通顺严谨,结构也算是流畅。
能在沪市文坛占据一席之地,张之平肯定不是一般人。
可包国维发现一点重要的东西。
文章的确是很漂亮,那他是想要表达什么呢?
疫病当头,让国人去学习外国人的精神?
学习外国人的精神便可以解决疫病,便可以活命吗?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现在包国维明白,为什么此人今后会变成一个汉奸了。
一切结果在开头便已有了苗头。
而车厢内,大部分人却是安安静静的,也不发表任何言论。
见车厢内诸人都不是很感冒,中年男人当即有些不服气,反觉得这都是些没有文学素养的人。
这篇文章他已经看了好多遍,随即便跳过这些长篇大论的内容,念出了后头较为吸睛的内容。
这回是针对包国维那篇《防控疫病小故事》所发表的论述。
“前些时日,偶然至街边看到《时报》一篇文章,甚为有趣,听业内友人透露,《时报》因这篇文章而销量斗增,《时报》本是保皇派之喉舌......”
文章里面描述了一段关于《时报》,先前的历史,随后就是对于包国维文章的批驳。
“该篇文章粗俗不堪,用语多见于市井,难登大雅之堂,我观《时报》编辑乃目不识丁之人也......
其中所论述之故事多为粗鄙下流,所表述之内容更是不切实际,
如勤洗手,食用瓜果之前需要仔细清洗,都是老生常谈的内容,还需专门写一篇文章介绍论述.......”
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的内容,中年男人念起来都有些累了,所以只能捡紧要的来念出来。
可是脑袋之中想到的叫好之声并没有出现,甚至于在远几排的位置,都有几位已经睡得香甜了。
“呜呜呜!娘亲我不要听这个!我不要听这个!”
刚刚的孩子还在饶有兴致听着这边讲故事,想着听完一篇又能再听一篇故事。
可是听着听着就本能的感觉到不对了,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女人皱起眉头,无奈地安慰说道:“月宝乖不哭,咱们不听了,将耳朵捂住,不听这个故事了。”
叔叔满脸歉意对中年男人说道:“劳烦先生能否别再念了,您看孩子闹起来,影响的是整个车厢的所有人。”
“哼!”中年男人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但实是读的有些累了,也就停了下来,还不忘记说一句。
“庸俗!终究是没有办法品味这高雅的文章。”
车厢内,穿着破旧马褂的老头子算上半个文化人,他捋须点头说道。
“这篇文章写得倒是极好的,不愧是沪市的文坛大家啊!来来来,将你这报纸说说,老头子我回头也去购上一份好好参详一番。”
“还是您看起来有学问一些,这报纸名字叫做《沪市新报》,张之平先生的小说,您也可回去好好观看一番,甚是有趣啊!”
“啊!先生的小说啊!看过看过,每每看来都发人深省啊!”
.....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相互追捧着。
包国维倒觉得好笑,这两个人互相吹捧着什么张之平的小说。
可是人家写的是面向女性的情爱小说,你俩真的看了吗?
还从中看到了什么国家治理的哲理。
果然部分文人之虚伪,从古至今都没有变过。
至于张之平文章里的内容,如今包国维的心态倒是极好,一点也没有被影响。
与面前这些小市民置气,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
真要回怼,就得好好写文章怼始作俑者个哑口无言。
可现在他忙得很,貌似只能让这些跳梁小丑,跳将一段时间了?
但他更加怀疑的是,这篇文章恐怕不一定是针对自己的。
恐怕这其中,更多的是报社之间的博弈和竞争,为了销量的高低。
包国维还没说什么,车厢里面却有人看不下去了。
“切!装什么文化人呐!学个劳什子洋人有啥用,我看还是不如先前的故事,听起来舒坦,里面的一些小技巧也让人记得清楚。
比起你讲的这篇好上太多了,你这文章弯弯绕绕的,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说话的是那老太太,平日里在巷子里骂街惯了,如今跟这些文化人争辩也一点不蹙。
车厢内大部分人都点点头表示认同,对于沉默的大多数来说,永远是接地气的,更加能够得到他们的认可。
中年男人当即不乐意,愤怒地说道。
“嘿!你这个糟老婆子,怎么说话的,明明是你们听不懂!粗鄙!”
老太太也不甘示弱,叉着腰骂道。
“你可不要觉得我老太婆没见过世面,就你那两下子,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若是不实用,要酸秀才作甚?前清都亡了,就别再之乎者也咯!”
车厢内顿时乱糟糟的吵作一团。
中年男人明显不如老太太,没有什么吵架的经验,三两下子便被骂的哑口无言。
马褂老头打着圆场,连忙将两个人给分开,嘴里连连说道。
“诶呦,莫要吵咯,莫要吵咯,都是些小事,要吵到孩子咯!”
“呜!”
火车鸣笛声忽的响起来,整列火车开始运行,车厢之内众人都被吓了一个趔趄,
列车员在前方大声喊道:“火车开动!各位乘客小心摔倒!火车开动!”
随即这两人才悻悻然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各自撇过头去。
章太炎听罢这些争论,仅是微微一笑,他对于张之平作出了评价。
“张之平我倒见过几次,惯是会写些风花雪月,现在看来写策论也如同空中楼阁一般,令人耻笑!”
他拍了拍包国维的肩膀,似乎是害怕对方冲动,继续说道:“莫要放在心上,跳梁小丑尔。”
包国维则是说道:“学生如今倒是没有精力应付了。”
“以你的性子,恐怕不会就这么算了吧?”
章太炎知道这个徒弟是性情中人,不是睚眦必报,但必定以牙还牙!
包国维微微一愣,感觉自己的心思越来越逃不过章太炎的眼睛了,随即说道。
“倒是被先生看穿了,比起这些空洞的言语之争,学生以为,更能说明问题的,是脚踏实地的真实情况。”
“哦?”章太炎挑了挑眉头,十分的感兴趣,将手头的书籍放下。“仔细说说。”
“我若是跟他意气之争,在报纸上开展骂战,反倒是落了下乘。”包国维认真解释说道。
“学生的目标是解决疫病,并不是与他置气,
所以仅仅需要今后解决疫病之时,将一切经验总结归纳,形成一份完整处理疫病的经验报告,届时便可以登报分享给各个省市。”
他摊开手说道:“届时任何的诋毁流言,在真实的数据和文字下面,就如同土鸡瓦狗一般,一吹就破!”
这番话说完,章太炎当即眼前一亮,他倒是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个方法,仔细思量一番便越觉得妙。
若不是在车厢之中,恐怕这个时候会大声笑出来。
“不错!不错!”
他连连点头,对于包国维的回答十分满意,面露红光地说道。
“此乃阳谋也!那张之平想的是个人利益之争,而我之徒儿所想的则是天下苍生福祉,这之间的眼界格局,高下立判!”
章太炎显得十分的快意,从心里升出一股子油然而生的骄傲。
恨不得在心里面呐喊说道。
这是我章太炎的徒弟!
快看看这是我章太炎的徒弟!
连不经常说话的高为新,随之看向包国维的眼神中,都多了不少赞许。
见章太炎如此夸赞,他言语之中都有些嫉妒了,不免问道:“秉文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
包国维倒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非要说的话学习过教员的文章算不算?
他回答说道:“倒不是看了多少书,温故而知新,抓紧核心矛盾尔。”
“抓住核心矛盾.....”
高为新的瞳孔张开,好像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汇,脑袋里面陷入了沉思。
就连章太炎,对于核心矛盾这个词,也不免将其记在心里。
“这个说法,倒是有趣。”
此间事情结束后,接下来的旅途基本上都在枯燥中度过。
民国时期,这还是蒸汽火车,约莫早上八点钟左右火车出发,到达沪市的时候,便已经是晚上18点了。
这一时期的列车上并专员报站。
但每到一站都会有查票员严格排查有没有人偷票,所以倒也不怕会坐过站。
“先生,咱们往哪里去?”
跟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三个人便出了沪市火车站,高为新看着拥挤的人潮,不由得转头问道。
比起杭城,沪市的夜空是灰蒙蒙的一片泛红,好像霓虹灯光将光亮都打在了夜空之上一般。
门口的黄包车师傅时不时就会上来搭讪,操着大江南北的口音。
“老总,要坐车伐?我这里比别人便宜!”
“先生,我这腿脚可得劲了,拉车稳得很!”
“盆友,里要摔车不要,马上就造!”
......
“莫要着急,我先前已经跟杜先生联系过了,他会派人来迎接咱们。”
章太炎脸上疲倦,但眼里依旧有着神采,四处张望一番,没有发现熟人,又不免有一些失望。
这时忽然听到,一个青年的声音。
“章先生!章先生!在这里!”
路边,漆黑轿车下来一位身穿短打的魁梧青年,身姿矫健,三步两步就来到了几人的面前。
“诶呦!郭二爷!”
原先还围绕在几人身边的黄包车师傅,一见到来人顿时吓了一跳,纷纷拱拱手,随后像是躲避灾难一般,逃离了这里。
来人脸色倒是毫无变化,对着面前的章太炎行了一礼。
“见过太炎先生!”
包国维这才发现,这是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汉子,脸上一道疤痕从嘴角一直到耳根,显得十分的恐怖。
“是郭泗啊!倒是好久不见了,你家师父呢?”章太炎点点头说道。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声爽朗地大笑声传来。
“太炎先生,咱们可是有些日子没有见了啊!”
一个身影从轿车的后座走下来,身材笔挺,眼神犀利。
他身穿一身黑灰色马褂,深眼窝,厚嘴唇,手里还拿着一把纸扇子。
不是杜月笙,还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