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
如今街道上的气氛有些诡异,人们大都是行色匆匆,用一些破布遮掩着自己的口鼻。
这个时候若是有人咳嗽两声,立即就会招来旁人鄙夷的神情,随之如躲避瘟神一般,在其人方圆十米处出现一块空地。
“听说了没?在忠清巷口那边死了一个人!”
“诶呦?不会是中招了吧?”
“谁说不是呢,听说是个独居的老人,得了霍乱上吐下泻,家里人也不管了,整个人干瘪得像是枯骨一般。”
“啧啧啧,那个死相也太惨了.....”
“所以说,包国维那个《防控疫病小故事》还是有些道理,据说将水煮开,就能够不得这个霍乱嘞。”
“竟是真的?我回头家里就算是多花些柴火钱,也定要食用开水。”
......
随着谈论的声音渐行渐远,老包压了压自己的帽檐,他如今也穿上了一身宽大的风衣,白色的围巾也将口鼻缓缓遮住。
他喃喃说了一句。
“国维说了,不仅不能够食用生水,连瓜果也要用干净的水清洗好才能吃,最好是去皮食用。”
外面人的习惯称呼包国维为包秉文,而老包却还是不习惯,觉得叫国维最为亲切。
近来他已经在教育局入职了,担任一个普通的门房,每天就看着先生们进进出出。
比起在秦公馆,收入高了一些。
门房也不算高贵,顶多算半个公职,
可最为重要的是,摆脱了一个下人的身份,算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工作。
平日里来往的也都是老爷,过往的好友都高看自己一眼,连秦老爷也时不时的来府上串门。
几个月前,这是老包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但他没有因此而太过于张扬,
家里钱也不缺了,生活也变好了,
等到国维回来,就可以搬个新家,
这一切都是国维争气,辛辛苦苦换来的,老包小心翼翼地对付老爷们的奉承,生怕为包国维惹了麻烦。
来到北山街,老包抽了抽鼻子,抬头看向面前十分洋气的店招。
“司丹康。”
底下还有一行看不懂的英文,龙飞凤舞的,
国维来了,一定能看懂。
他这样想着,随后推开了半掩着的门。
包国维要回来的消息,他已经提前得到了,国维平日里其他东西都不要。
新衣服,他觉得太过于土气,
好吃的吃食,他觉得少了花样,
唯独就是离不开这个司丹康头油,老包见家里的头油已经没了,便想着帮助包国维买点,
以免回到家不方便。
他近来也在北山街买了好几次东西,路过经常见到这家司丹康专卖店,找到也是不难的。
如今城内的物价飞涨,原本吃不饱饭的普通民众,更是雪上加霜。
城内许多店铺都关门了,但这个司丹康店依旧坚挺,
毕竟对于老爷们来说,就算是天塌下来,也碍不着他们享受生活的。
外面天色阴沉沉的,店铺里面却十分亮堂,白日里也开着电灯呢。
老包扫了一眼店铺琳琅满目的货架,有一些局促,
但比起从前来,还是要从容不少,毕竟现如今也是见过世面了。
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圆头圆脑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售货员了。
他穿着臃肿的西装,脑袋比帽子都大。
一边啃着瓜子,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桌上的话本小说。
“来点什么啊您?”
见是个老头,售货员也没有起身,但对方穿着还算是体面,所以带上了一个“您”字。
老包脸上露出笑容,他抽了一下鼻子,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来。
“我来买司丹康头发油,先生您帮忙看看,就要这种的,给我来一瓶。”
见到是店里的货,售货员顿时喜上眉梢,
他将手中的瓜子放下,在衣服上擦了擦说道。
“嘿,还是您识货,这种进口的洋头发油,只有咱们这里有,整个杭城您可没有地方寻去。”
说话间,他便走向货架,从上面取下一个黑白条纹相间的纸盒子。
“要几盒啊?”
“一盒,哦不对,给我来两盒吧。”
老包想着拿个两盒,回头便不用再来了。
看着一模一样的包装,他有些欢喜。
“两盒,一共十块钱。”
十块钱?
老包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收起来了,他心中咯噔一下,不免说道。
“竟然要十块钱?从前一瓶不过是三块钱,如今怎的涨价这么多了?”
他先前听包国维讲过这个司丹康的价格,
老实说三块大洋他已经觉得很贵了,但想着包国维平日也没有其他花销,便随他去了。
以家里如今的积蓄来说,这点钱还真不算什么,
但是涨价了,老包还是有些肉疼的,
要知道十块钱,已经是他如今一个月的工资了。
就光光一个头发油,未免有些太贵了一点吧?
售货员原本脸上是带着笑容的,甚至还想着抓一点瓜子给对方,
但听到这话之后,他当即拉下脸来,心想道。
看起来不是个有钱的主儿?
他将手上的一把瓜子扔回去,从鼻孔里面出气,不耐烦地说道。
“怎么贵了?哪里贵了?一直都是这个价格,不要睁着眼睛乱说话。”
“如今世道不好,咱们这个店也很难的,而且你看看咱们这头油的料子。”
售货员的胖手指着包装上的配料表,振振有词地说道。
“这可是从外国进口的洋原料,所有都是顶好的,比起那些劣质国货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可是.....”
老包终究是一个老实人,他被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况且这上面的配料表,好像都是洋文,自己也看不懂啊?
“人有的时候要找找自己的原因,不努力干活还想着天上掉馅饼?”
售货员眼睛朝着上瞟,露出里面圆溜溜的眼白,
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孩子,
老包无奈地搓搓手,他嘴笨,
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是一个劲地笑,心里有些纠结。
售货员一把夺过两瓶司丹康,
“不想买便直说,走吧走吧,浪费我的时间。”
老包一咬牙一跺脚,这是为国维买的,
那么多钱他都赚回来了,有啥好心疼的?
“诶别别别,我买,我买还不成么。”
老包将对方拦下来,随后便在怀里开始摸索。
“快点快点,真磨叽。”
售货员又翻了一个白眼,那个作态倒是像一个老婆子。
怀里有几张票子,还有一些银元,银元应该是够十块的,但是老包还是选择了大的。
他抽出一张五十的,递过去说。
“我还是来两瓶,您给我包上,也给找个零。”
“还找什么零啊.....”
售货员正在理自己的发型呢,虽然头上只剩下了一小撮。
可一回头,竟然呆若木鸡。
“这......”
竟然是一张五十块钱的绿色钞票?
他揉了揉眼睛,确定对方没有在欺骗自己,这钱也是真的之后,
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开始变化了。
仅仅过了五秒钟,他脸上便从一开始的不屑到错愕再到了笑容,变化不可谓不快。
“诶呦,您看这,哪有人出门带这么许多钱的,如今这光景您也不小心点。”
“帮忙找找。”
老包依旧是双手拢在一起,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
先前他去银号取钱来着,所以身上才带着一张大钞,正好找个零头。
“这个.....诶呦,我也少见这么多钱哈。”
售货员搓了搓手,还在身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钞票。
接过的同时,他发现一张红色的硬纸飘飘荡荡地落下,顿时慌了神,连忙说道。
“嘿您看我这手,实在是对不起,我给您捡起来,给您捡起来。”
他不捡起来不要紧,一捡起来就呆住了。
只见得名片上面写着。
“杭城教育局”
“包有田”
其他地方用小字写着联系地址。
老包一拍脑袋说道:“诶呦,你看我这手,不小心带出名片了。”
“先前朋友给我弄的,说是经常会用到,你还给我就成。”
售货员愣住了,嘴唇有些哆哆嗦嗦的。
教...教育局?
你怎么不早说啊!
他心里一顿哀嚎,这位老爷怎么总是客客气气的,让自己看走了眼。
“包...包先生。”
售货员顿时有些局促了,他四处张望着,似乎想要找个地方钻进去。
自己这个售货员再厉害,能厉害在国府上班的老爷么?
他虽是教育局,管不着自己,
可难保有个什么其他地方的朋友,能在里头上班的会是个善茬么?
完了!完了!
他额头上一时间满是汗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老包眯眯眼,随后笑着说道。
“我不是啥先生,叫我老包就行,在这教育局也是...”
话还未说完呢,却听见扑通一声,对方就跪下了。
出门的时候,老包不仅仅带上了两盒司丹康,还被赠送了一些小礼品。
售货员还想要老包的名片,但被老包以没几张了搪塞过去。
至于便宜多少钱,老包倒是不在意了,临走时候他说道。
“记着多买些吃食衣物什么的,近来城内流民和乞丐多了,做一些善事。”
“您说的是,您教训的是,小的一定会去的!”
老包点了点头,从前他也没有想着做啥善事,
毕竟自己先前都过得苦哈哈,哪有精力管别人?
只是如今收留了张平安,国维也受到了很多人的欢迎,
老包便觉得要多积徳,这样才能长久。
他抽了抽鼻子,打算慢慢走回去,脑袋里面想到儿子要回来,心里便止不住的快活。
......
“死了多少人,感染了多少民众,如今疫病传染到什么地步了,你竟然一问三不知,你每个月的月钱,坐汽车花的钱,用得安稳么??!”
褚慧僧怒不可遏,他将文件通通扫到了地上,指着地面上西装革履的官员痛骂道。
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显然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跪在地面上的官员,怎么说都不肯起来,双膝就那么跪着。
他痛哭流涕的模样,就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一般。
“褚先生,不是卑职不尽力啊,您也是知道的,
这些民众实在是太难以管教,大多数人都不识字,想要统计数据难如登天,
咱们如今的人手也严重不足,想要落实防疫措施也无处使力,
还有物质,咱们如今的物质也缺的,城内想要收拾尸体,便已经是疲于奔命了,更不要说是防控了。”
官员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将自己的责任推的干干净净。
而褚慧僧此刻气得胸膛起伏,恨不得抄起砚台,朝着对方的头上砸去。
“我是叫你来检讨的,不是让你来找问题的,光光是治下区域的疫病扩散到全城,已经可以让你枪毙了。
不要觉得之前做的那些破事老夫不知道,
若是豁了出去,你背后那位老夫也给你拉下马来!”
褚慧僧丝毫不留情面,这个时候官员才怕了,他身子发颤了一下,
但随即又重新恢复平静,梗着脖子说道。
“先生,恕我直言,这个防治疫病的方法看起来好,但实是恶政也!”
“你!!!”
褚慧僧听到这话都快要炸了,手指都有些发抖。
这个时候,他的秘书陈芳突然从外面匆匆地走过来,在他的耳边耳语了两句。
褚慧僧脸上才展开笑容,抡起在空中的砚台才没有砸下去。
完全没有理会对方,褚慧僧就匆匆朝着门外跑去。
刚刚出门,他就看见两个带着白色口罩的人,一老一少。
打量一番装束,褚慧僧才彻底露出笑容,张开手说道。
“炳麟兄,你可算来了,你走了我连个商量对策的好友都没有了。”
“还有秉文。”
他看向包国维的目光有些灼灼,但依旧是叹了一口气。
“我已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