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路。
与其说是一幢房子,不如说是一个窝棚。
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烂木头和碎布,构成了房子的所有结构。
包国维与魏俊明等人进入这里的时候,一掀开帘子便是一股子恶臭传来,必须捂着鼻子才能够进门。
进门一打眼,便见到墙上挂着几幅救世神医的布条子,异常显眼。
角落里面摆放着一些药材,有些甚至生了霉。
还可以看见一些被褥和吃食,这个假大夫似乎是吃住在这里。
里面已经有几个学生了,他们似乎在跟假大夫争吵着什么。
包国维本能的感觉到这里面十分危险,这妥妥的病菌培养皿啊!
“咱们将他带出去说话!”
他当即吩咐说道。
众人齐齐点头,配合之下,瘦弱年迈的假大夫当即被拖了出来。
他胡须颤抖,扯着嗓子说道。
“你们这些小娃娃是要干什么?快放开老夫,我还有一家要去呢,耽误了病情,你们担待得起么?”
魏俊明几个合力将其放在地上,没好气地说道。
“你这个庸医,还想着装大夫呢?险些治死了人知道么?”
之前传来消息,吃了假大夫药的人被送往了医院,好在是捡回一条命,但也被折腾的奄奄一息了。
本来在各类药品充足的情况下,流感之类的疫病是有机会治好,如今却是雪上加霜了。
假大夫约莫五十岁的年纪,脸上如干树皮一般粗糙,他仰起脖子大声说道。
“你们莫要凭空污人清白,老夫家学渊源行医数十年,怎么就是庸医了,我要报官我要报官!你们这些学生动用私刑!”
他当即蹲在地下耍起了无赖。
假大夫撇过头去,还想着高声喊叫,将巷子里的其他居民也叫过来,为他主持公道。
“嘿!你这个糟老头子!”
魏俊明撸起袖子,便要叫他尝尝正义铁拳。
包国维拦住他说道:“别冲动。”
“哼!”假大夫冷哼一声。
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基本了解这个假大夫的情况了。
此人姓钟,名永安,永新乡人士。
早年在乡里也算是家学渊源,大户人家,到了他这一辈落魄了,只考了一个童生,还想着再混个几年,考个秀才再考个举人,便可以出人头地。
可谁曾想,第二年科举制度便废除了,没过几年连大清都亡了。
为了考试,家里的田产几乎都卖了谋求生计,钟永安便打起了行医的主意。
研究几本家中找到的医术之后,他便开始了行医的生涯。
实际上他这个人还算厚道,出来行医基本上都是按照低价收钱。
医术的确不精,但是偶尔误打误撞也能够治好一两个,多半是靠人家自己身体扛过去。
就这样,在底层百姓之中,他这个大夫还十分受到尊敬。
这次甚至是不收诊金,只收药材钱免费行医,以至于被人称作活菩萨。
钟永安老神在在地说话,活像是一个神棍。
“老夫行医遵循一个准则,贫者开贱药,富者开贵药,所有人皆可有机会看上医,此乃老夫行医之大理想也,你们这群娃娃快些走开,我可以既往不咎。”
魏俊明给对方气笑了说道:“这么说来,你还挺有梦想的?”
钟永安摇晃着脑袋说道:“老夫自然是有自己行医之道义所在,这药从来不会乱开,你们先前说的那些定然与我无关。”
有一名学生跳出来说道:“你管黑狗血、童便之类的叫做药物么?你这是封建迷信!没有一点儿科学依据!”
他手里挥舞着一份药方,十分气愤地说道。
所有学生们都很生气,他们在前方宣传防控疫病理念,这个人竟然在偷偷宣扬什么黑狗血、童子尿治病,简直是在捣乱。
“你懂个啥,这些都是医书里面的药材,此乃先人之思想精华也!”
钟永安丝毫不蹙这些学生,有着自己的一番歪理,他甚至对于科学这个词十分的反感,对着学生们反唇相讥说道。
“科学?科学只会带来灾祸,你们难道不知道,多少乡亲因为那些钢铁制成的怪兽夺去了生计。”
他有些痛心疾首地说道。
“本来咱们乡下人还能靠着织布,有手艺便做一些常用的玩意儿,尚且能够补贴家用。”
“如今好了,一座座工厂建立起来了,洋人的东西进来了,从前是自己织的布匹卖不出去,现在甚至连粮食也卖不出去。”
“你与我说科学?我只知道科学让乡里的同胞们家破人亡!”
“你们说老夫害人,若不是如此,咱们还能够做些什么呢?那些得病的乡亲们,他们只能等死!”
“这.......”
“那你也不能乱开药!”
“就是就是!”
魏俊明等人面面相觑,应答了两句之后,便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听起来似乎有道理,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众人看向了包国维,觉得他一定能够找回场子。
毕竟他可是在众大佬面前都丝毫不怯场的人。
而此刻,包国维却陷入沉思中。
1912年到1931年这段时期,国外的洋米一直在国内属于倾销的状态,以至于千千万万的农民失去了生计。
国府甚至沿袭晚清鼓励外洋粮食进口,长期对洋米麦进口实行免税政策。
直到1933年制定进口税之后,情况才得以改善一些。
这期间所导致的伤农,不仅是生产力的原因,还有关税自主权被阉割的原因。
还有布匹等之类小农经济的奔溃,在工业化的浪潮下,生产力水平发展带来的阵痛是必然的。
重要的不是小农经济的毁灭,而是本国能否抓住生产力的自主权。
这是一个难以调和的问题,必须是领导层面做好才行。
而此刻的国府领导层......
当然比起工业化道路,包国维如今的路线,更加注重于千千万万百姓的思想觉醒和生计。
这才是目前他应该关注的地方。
钟永安见几个衣着体面的学生,都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特别是为首的那个学生,好像进入了悟道状态?
他当即有些得意地说道。
“小娃娃们,回家好好读书吧!”拍了拍屁股,钟永安从地板上坐起来。
“老夫还有事情,先走一步,今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魏俊明上前拦住对方说道:“犯了事儿还想跑?”
钟永安当即狡辩:“你莫要污人清白,我这个叫做悬壶救世!”
却终于听见包国维的声音说道。
“石昊,回头与你爹一声,这里有个行假医的大夫,查清楚一些,特别是从永新乡开始调查。”
石昊的老爹是杭城警署队长,发动这些学生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有一个算一个基本上老爹都是国府要职。
先前或许还需要藏着掖着,现在包国维在这些国府官员面前说话,一等一的好用。
包国维发话了,几个人当即来了精神,三下五除二将钟永安的双手按住。
“干什么!我犯了什么事儿,我这是在救人!你们不能够这样对我!”
“犯事?”
包国维微微一笑,没有与他辩驳前面的事情,而只是就事论事说道。
“若是我将你医治过多少人,或者是出过多少医疗事故,通通调查清楚的话,判个枪毙恐怕不为过吧?”
这时候,钟永安终于是害怕了,他扯着脖子喊着。
“冤枉啊!冤枉啊!”
但依旧是被拖往最近的警署。
事情处理之后,石昊他走过来问道。
“先生,咱们后续怎么处理?”
“这片加强宣传,设立一个临时医疗点,至于这个人便交给警署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这个事情很复杂,包国维这些人又没有什么执法权力,交给警署是最好的。
回去的路上。
魏俊明有些不理解。
“老包,你刚刚便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啊,往常你不得给他怼得妈都不认得?今天哑火了?”
包国维骑着自行车,眯起眼睛说道。
“钟永安说得没错,我为什么要怼他?”
“没错?!!”
魏俊明十分惊讶,往日里面叱咤风云的老包,今天竟然说不过一个假大夫了?
“我能说什么呢?怼一个钟永安很简单,有无数的话术,无数的慷慨陈词,我自信可以将话说的很漂亮,但是有什么用呢?”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是我还是......”
魏俊明依旧是不理解。
“一个合格的文人是不应该站在制高点,而去教育普罗大众的,千千万万的农民,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他们或许愚昧或许无知或许封建,
这不是因为他们想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活不下去了,他们需要一个希望,需要一个精神寄托。”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包国维继续缓缓加重语气说道。
“他们只是有个简单的愿望。”
“活着,活得更好。”
魏俊明是个粗人,他一头雾水。
但是跟随在后头的学生们,却像是在上课一般提问说道。
“包先生,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包国维随即说出心中的感悟。
“我们想要打破封建和迷信,最先做的是应该让他们活下去,让他们读上书,读好书,明理,明白正确的道理。”
“我可以指着那些老爷们的鼻子骂,但是我不能指着这些人的鼻子骂,普通人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教育。”
“先秦诸子之著作,基本上没有教育普通人的,几乎尽数在教育统治阶级。”
“因此宋代苏轼曾经将先秦的文章比作黄钟大吕,振聋发聩,而后世的文章如秋蝉时鸣,不值一提!正是这个道理!”
“在我看来,真正的文人应当如此,你们懂吗?”
魏俊明一知半解,但是他拍拍胸脯说道:“老包,你说得那些太过于弯弯绕绕了,很有道理,但是我不明白,我就知道今后干这些天杀的老爷和洋人们,就对了!”
而在队伍里面的另外一个人,眼睛里面闪烁出光芒。
石昊目光闪烁,嘴里喃喃说道:“黄钟大吕,秋时蝉鸣......这便是包先生对于老爷们重拳出击,对于普通人不辩论的原因么?”
等到了一个巷子口,包国维停下车对众人说道。
“我累了,先回去一趟吧,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们了。”
他已经在外好多天了,是该回去一趟了。
魏俊明点点头说道:“你放心吧,我看你今天的精神头是有些不对劲,该回去休息一下了。”
“包先生小心!!”
其他学生们则是觉得今天又有了收获,对着包国维道别。
特别是石昊,他看见包国维离去的背影,忍不住问道。
“包先生,今后我有问题,可以找你么?”
包国维有些讶异,双手压着车把,笑着微微点头。
“我当尽力而为!”
说完便朝着家的方向骑行而去。
只留下有些失神的石昊。
...
刚刚到了家门口,包国维便看到一张大大的告示。
写着闭关在家闲人勿扰之类的话,估计就是自己老爹受到城内官员的骚扰了。
摇了摇头,他刚开门便听到里面的哭声。
哇哇哇的,一听就是张平安的声音。
包国维顿时觉得有些奇怪了,往日里张平安便是一个极为成熟的性子,基本上没有哭过,今天是怎么了?
他笑着走进去,不禁调侃说道。
“怎么了,张平安同志如此脆弱,可不堪大用啊!”
可刚刚走进院子里,就看见愁眉苦脸的老包,以及泪流满面的张平安。
张平安一看见包国维,哭得更加伤心了,扑过来抽泣说道。
“爹娘死了,姐姐也没了,我张平安从此便只有师父和师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