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
总统府大门。
坐落于长江路上的高大建筑。
去岁刚刚设计建造了这栋西方古典门廊式建筑,外方内圆,其间有一大二小三个拱门,给人以一种古老庄严之感。
前清时候,这里是两江总督的署头门,太平天国之时这里是天王府的“皇天门”。
而今日傍晚,这里的气氛逐渐紧张起来。
周围走动的行人被纷纷驱赶,一名又一名的卫兵从总统府之内蜂拥而出,拱卫在道路两边。
一辆又一辆的黑色轿车从大楼处驶出,显然是有大人物出行。
“校长,前往杭城的专列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开幕式之前便可以赶到,这一路上您还有几个外国记者的采访,特别是钮约时报也派来了记者,想要对您进行一次专访......”
在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上,陈训恩手里提着一个笔记本,为常校长介绍起接下来的行程。
常校长今日剃了一个光头,一身传统长袍马褂,手里提着一根手杖,显得十分精神。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显得异常地疲倦,嘴里骂骂咧咧说道。
“凉希匹,这些人真是不省心,事事都要我来处理,不论大小,我都干了还要他们做什么?也只有你,训恩能够让我省心一些咯。”
听到常校长的夸赞,陈训恩略微有些心虚地一笑,随即很自然的便掩饰过去,然后笑着说道。
“人言道,能者多劳,这天还是得您这尊大佛顶着呢!”
这么多年,他已经将常校长的性格摸得透透的,说一些没营养的好话绝对是没错。
哪怕是他觉得你故意拍马屁,但常校长依旧很开心。
“哈哈!”
常校长脸上绽开笑容,但还是故作忧虑地说道。
“难咯,各方面局势变化莫测,而这前清还有袁大头留下的烂摊子,还没有收拾干净,各国上相比前些年确实安生许多,但终究还是需要仔细斡旋,还有西北那些大老粗我定要将他们收拾干净!当然.......”
陈训恩微微颔首,老老实实的做一名聆听者。
和常校长相处的要诀之一,他漫天海地吹逼的时候,千万不要打断他,要做一位合格的观众,并且在常校长兴头之时,一定要给予及时恰当的“掌声”。
“啊?竟然是如此?”
“校长英明也!”
“学生今天学到了。“
“若是人人都似校长一般,我国府何愁不兴?”
......
一番话下来,常凯申已经极其畅快,觉得陈训恩乃是自己的知己,心情也重新变好了许多。
他想到即将到达杭城,便有些感慨。
“上一届运动会,外国人可是出尽了风头,咱们这个东亚病夫的名头,还一直挂着呢,希望这次能够一举洗刷掉这个污名。”
常凯申虽善于钻营,但基本的家国情怀还是有一些的。
“校长早就严令各代表队,各学校加紧练习,还请了不少洋人教习,这次应该是毫无悬念。”
陈训恩自然是知道各个学校的情况,只是情况下面的人哪里敢告诉常凯申啊?
无非是一个欺上瞒下罢了。
代表队之中强一些的,找了一些外国人外援,弱一些的根本就是找了普通学生应付。
比起之前,确实是认真了许多,但想要在运动会上取得成绩,那便是难上加难。
当然这一点不是陈训恩所担心的,因为就算是出了什么茬子,也跟他的关系不大。
只是这个时候,常凯申突然提到了一个名字,陈训恩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之前那个包国维如何了?听说这个《活着》依旧是在民间爆火?”
听到常凯申有些冰冷的话语,陈训恩当即想到了,在租界银行之中,杜月笙给自己送的那些银元。
“还请多为秉文,美言几句。”
这是对方的原话。
咕咚一下,常常伴随在常凯申身边,许多事情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只是这件事情,有那么一些敏感了,他也得一半实一半虚的来,不然常凯申也没有那么容易糊弄。
陈训恩说道:“沪市的那个陈德征,已经准备押解到金陵了,这件事情他中饱私囊,上下其手,《活着》这本书的广泛流通,与他脱不了干系。”
“哼!”
常凯申用拐杖敲了一下车子的地面,发出咚地一声,显然是十分的生气。
“娘希匹,陈德征这个畜生,我本以为他乃是一个得力干将,便对于他多加提拔,谁知道这个家伙竟然将事情做到如此?!”
一想到他做的事情,常凯申便怒不可遏。
“还搞个什么评选大会,国府民众心目中最为喜爱的人,好好好,最后选出来是他陈德征自己?”
“他想要干什么?这个金陵的座位,难道他自己想要坐不成?”
陈训恩知道,一提到这个事情,常凯申便是要发毛了,只能低头应是说道。
“这个陈德征本就有斑斑劣迹,想必是有一些人在其中掩护,相互勾结,才有此行径。”
顺水推舟,他自然是不会放过攻讦敌人的机会。
“等到运动会这个事情了了,这个陈德征一定给我严肃处理,两件事情罪加一等!”
“是!”
陈训恩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用力地应诺。
他本以为这个事情便揭过去了,没有想到常凯申并没有打算中止的意思。
“还有这个《活着》,一定要给我好好禁咯!听说那个包秉文,还在杭城发表了一些什么言论,我看这个人也很危险,要好好抓起来调查一番。”
包国维在宴会上曾经大谈特谈什么反抗。
何谓反抗精神?
在常凯申看来,在他的治下,所谓反抗精神便是反抗他的。
再说了,发动起那些平民,他常凯申还有好日子过?
包国维这个人的言论太危险了,也太有煽动性了。
况且...他如今还得到了章太炎的传承,更加难以想象,今后会是如何的麻烦厉害。
陈训恩当即头上冒出汗来,有些想要将银行里面的钱,还给杜月笙的冲动了。
该死!
老杜,你保的这个包国维可不是一个老实的家伙,怎么敢如此跳脱的?
不要命了是么?
但是想想那白花花的银元,他还是压抑下心里的悸动,打算稍微尝试一下。
“校长,这个包国维实在是可恶,不仅仅少年轻狂,还到处乱言语,这在之前都是有先例的,不过.......”
陈训恩观察一下常凯申的眼色,他知道在常凯申的心中,实际上对于包国维还是挺欣赏的,只是担心对方站在对立面。
见到常凯申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陈训恩这才继续说道。
“不过他还是个孩子么,年少成名自然是有些荒唐的,被一些思想影响也是有可能的。”
常凯申有些不悦,他抬眸说道:“训恩,你这是在为这个包秉文说话?”
陈训恩吞了一口唾沫,有一种刀尖上跳舞的感觉。
但他心里是有些底气的,他当即说道。
“校长,我并不是在为包秉文说话,我是在为咱们国府说话,包秉文此人思想确实有些偏移,但不是不能够塑造的。”
“他自参与募捐会,发动志愿者活动以来,处处都是为了国家大义,可谓是为国为民,本次运动会的顺利召开,还是要多亏了包秉文,杭城内各界乡绅和百姓,都是承他的这份情。”
听到陈训恩这个话,常凯申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但是他依旧是板着一个脸说道。
“这个包国维的事情先放放,等我到了杭城见到人再说,至于如今文坛的情况,我看还是需要紧一紧,特别是什么兴起的‘先锋派’,得好好抓一抓,这个事情你要记着。”
听到常凯申这话,陈训恩当即就明白了,自己的劝谏没啥用。
终究这位常校长,还是对于他自己的判断,有着极强的自信,更加愿意自己去看看,而不是去听别人的建议。
陈训恩当即识趣的不说话了,他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话到这里便可以了,自己已经尽力了,若是再多说,便要让常凯申厌恶自己了。
于是,一路上无话。
常凯申默默看着近期的报纸,显然看到一些关于包国维的报道之后,脸上的表情更加难看了。
陈训恩叹了一口气,心里面顿时在打鼓。
不过已经打算好了,该说的话也说了,这个钱是绝对不可能还给杜月笙的,到了自己手上的钱,还能还的不成?
最多,今后再给他报点消息就是。
陈训恩心里算盘打着小九九。
不一会儿,车队已经到达了火车站。
这里清出一个专门的站台,有一列专列,带领国府的重要人物前往杭城。
常校长简单说话之后,便进入到他自己的专属列车车厢之中。
里面陈设奢华,吊灯、西洋钟、柜子、地毯等等一应俱全,甚至于桌子上还温着一壶热茶,显然是有人早已准备好的。
比起酒店来,也不遑多让。
常校长一登上列车,便窝在沙发里面躺着,这也是他平日里熟悉用的沙发。
出发之前搬上列车,回来之后,还要搬回去,每逢出行他总是要带上的。
陈训恩则是坐在一旁的书桌上,认认真真帮助常凯申看起了文件,将一些重要的和近期应该解决的事情,通通做一些标注。
这样常凯申待会儿看起来,便会轻松许多,不至于在那些冗余的信息之中,浪费太多宝贵的精力。
某种意义上来说,陈训恩觉得自己像是明朝时期,帮助皇帝处理公文的秉笔太监或者是内阁大学士。
只可惜,自己并没有那种权利。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个人,在陈训恩的耳边耳语了两句,陈训恩点了点头,当即来到常凯申身边说道。
“校长,来自《钮约时报》的记者,曼拉·马托斯先生已经准备好了,询问您是否可以接受采访了。”
见到此刻常凯申脸上的神情尚可,陈训恩便直接了当地说道。
常凯申本想要拒绝的,今天他的确是有些累了。
但是听到是来自美利坚的《钮约时报》,他当即就改变了主意。
毕竟在国内他叱咤风云,说一不二。
可到了国际上,还不是得仰仗于美利坚的支持?
他不希望在美利坚人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更不要说,如今《钮约时报》乃是美利坚国的第一大报纸,拥有将近二三十万的本土发行量,影响力不可谓不大。
若是能够说服这家报纸,为自己说上几句话,影响一下美利坚人心中自己的形象,今后一定是大有裨益的。
想到这里,常凯申当即点点头说道。
“你让他进来了,睡前我只接受《钮约时报》的专访,其他报社的记者,全部都等到了杭城之后再说。”
“是!”
陈训恩点点头,露出微笑。
自己果然还是没有猜错,常校长就是对于美利坚国有着独特的重视。
不多时,一名身穿笔挺西装,胸前口袋插着白色手帕,脸型有些尖锐的白人走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一个本子,身后还跟着一名同样身穿西装的华夏人,看起来应该是翻译官。
马托斯在早已准备好的沙发凳上坐下,将本子放在桌子上,取出一支金色钢笔说道。
“总统先生,很高兴你能接受今天的采访,希望我们今晚能有一个愉快的交谈。”
他身后的翻译官随之翻译。
常凯申也是微微点头说道:“很高兴见到你,马托斯先生,您可以畅所欲言,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接受过很多报纸的采访,但《钮约时报》现在还是第一次,所以在对方来之前,常凯申将自己收拾得很精神。
马托斯听到翻译官的翻译之后,开门见山的问了几个简单问题,都是通常记者开场的惯例。
常凯申自然是对答如流。
可说着说着,马托斯便将话题转到了其他上面。
“总统先生,实际上我很好奇,您对于贵国文学家包国维这个人,是如何看待的?”
常凯申皱起眉头,他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提到这个问题。
包国维跟这场采访有关系么?
他有些不悦地说道。
“记者先生,我看咱们还是谈一些其他东西吧?比如国府如今的执政方针,以及今后的打算,政策走向之类的,这些我都可以透露一些给贵社,相信一定可以让你有所收获的。”
对于自己大局观与时政细节感慨,常凯申有着十足的自信,想要在对方面前,展现出自己的实力。
马托斯作为一个美利坚人,显然是不会对常凯申的不悦,有什么惶恐的情绪。
他简单地解释说道:“总统先生,你或者是误会了,我这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了解包国维这个人。”
见常凯申满头地问号,马托斯继续有些激动地说道。
“您或许还不知道吧?包国维如今在美利坚已经爆火了,那首诗歌得到许多先生们的一致认同。”
“这种抗争的力量,自由的力量,正是如今美利坚人所要秉持的!”
“所以您还是讲讲,对于这个包国维到底是如何看的吧?”
马托斯目光炯炯地看着常凯申,但后者显然陷入到了死寂之中。
而在常凯申身后的陈训恩,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
他显然没有了解清楚,只知道对方是采访常凯申的,什么时候是为了了解包国维了?
这小子,什么时候影响力到美利坚去了?
常凯申脸上刚刚那股子高人风度,当即就维持不住了。
他忽的站起来,光洁的脑袋在灯光下发亮,用歇斯底里地声音说道。
“娘希匹?!!包国维在美利坚火了?”
马托斯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常凯申疯了,他后退了一步,与旁边的翻译官面面相觑。
他听不懂中文,显然是在寻求翻译官的回答。
那厚重的眉骨下面,仿佛在问:这个总统在说些什么?好像很激动的样子?
翻译官无奈地耸耸肩,摇了摇头,好像再说:我不知道啊!
翻译官心里顿时翻江倒海。
这好像是某种方言的脏话,先生,我总不能一起翻译给你吧?
若是说贴切的话......“son of bitch?”
可我也说不出口啊!
可既然对方问了,翻译官还是得回答的,这份工作还是得好好干。
他稍微组织整理一下语言,用温和的语气对外国人说道。
“先生,总统先生的意思是,对于包国维的火爆,他十分的惊讶。”
“?”
马托斯歪了一下脑袋,又看了一眼常凯申,是有些不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