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关外。
茫茫草原之上。
俺答汗已经暗中将兵锋引来,于日落中悄然集结。
此番进军,不为破关,不为掠夺,只求掳人。
故而俺答汗并没有带多少兵力,以高手为主,只带三千骑,以做接应。
虽然兵力不多,但所携高手数目惊人,除了十三翼外,还有金刚宗和萨满教高手,以及板升城仅剩的白莲教教首。
此前白莲教在玄府惨败,赔了夫人又折兵,导致俺答对于白莲教憎恶欲绝。
板升城内与白莲有关的汉人地位跌落深渊,如今又被俺答带入军中,让几位残存的教首心惊胆战。
不过对于藏地传来的金刚宗和原始信仰的萨满教,俺答则表现得更为宽容。
哪怕金刚宗已经胜出,但俺答也不允许金刚宗对萨满教全面打压,此次救回把汉那吉的大任务,也仍然允许萨满教相随立功,派遣高手参与。
中军大帐里。
虎背熊腰,杀气腾腾的大汉端坐在首位,身侧是一位皎若雌豹,背负长弓的女性。
此人正是如今的草原霸主俺答汗,他的身旁则是英姿勃发的“三娘子”钟金哈屯。
钟金哈屯乃是瓦剌奇喇古特部落首领哲恒阿哈之女,性格豪爽,聪慧过人,饱读诗书,又擅长歌舞骑射。
年仅九岁时,就被父亲哲恒阿哈嫁于俺答和亲,成为两部结盟的政治牺牲品。
可钟金哈屯并未因此自暴自弃,相反,她本身聪慧过人,能文能武,倚靠着年轻貌美和过硬的实力智慧,取得了俺答的宠爱和器重。
甚至于,俺答背地还将钟金哈屯视为谋士,已经达到了事无巨细,咸听取裁的地步。
而且钟金哈屯本人还多有建功,在鞑靼蒙古中攒下籍籍名声。
“大汗,不用如此挂怀。”
“汉人只要不傻,把汉那吉必定无忧。”
钟金哈屯耳坠大环,头戴席帽,上穿青锦半臂,下着绛裙,容貌姿美,透露一种野性的美。
声音细腻甜美,浅抚过有些唉声叹气的俺答。
如今俺答年岁不低,头发中夹杂几缕苍白,与身旁年轻貌美的钟金哈屯相比,颇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意味。
“我着实不该如此对待把汉那吉……若是汉人对他有什么好歹,我该如何是好?”
俺答看向自己的温柔乡一眼,又叹了一声,有点后悔自己当初的决断。
把汉那吉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如今一气之下,逃到敌国境内,岂不是成为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生死皆在汉人的一念之间。
怎能不叫俺答担忧。
大帐之中尚无他人,俺答此刻的柔弱只会在钟金哈屯面前暴露出来。
“大汗放心,汉人不敢轻伤把汉那吉。”
钟金哈屯柔声安慰:“黄台吉已经派百颜遁入大同,打探把汉那吉的方位,十三翼行事一向滴水不漏,尽善尽美,想必不久就能得到消息了。”
俺答眉眼煞气顿生:“把汉那吉要是断了一根毛发,我定让大同边军全体断一颗脑袋。”
以脑袋换头发!
这就是俺答身为草原霸主的自信。
钟金哈屯笑了笑,眸子仿佛像天上辰星般闪亮:“大同边军不过一群酒囊饭袋,大汗破之易如反掌。
不过汉人仗着城坚池固,破了大同,也要折了不少草原儿郎。假如能不费一兵一卒,要回把汉那吉,实若更好。”
俺答与钟金哈屯相处许久,两人除了夫妻外,平日里更像是主公与幕僚的关系,钟金哈屯出谋划策,俺答听之行之。
闻弦知雅意。
俺答清楚,比起武力夺回把汉那吉,钟金哈屯更想用和谈要回把汉那吉,以及用和谈解决开市之事。
近段时间,仇鸾倒了,新上任的总督巡抚一个不一个难啃。
俺答的兵锋在宣大连连失利,九边守军好似未卜先知一般等着,坚壁清野,设伏奇袭。
导致俺答每次入关掠夺都惊险异常,折损大量人马,却抢不了多少人口、粮食和生产工具。
每次入关抢劫,都成了赔本买卖。
南下接连几次磕牙,磕得俺答心烦意乱,旋即调转矛头,去抢劫西边的本家兄弟。
别说,抢自家兄弟容易多了。
但抢来的东西不比汉地的有用。
也正是在这次西征的时候,把汉那吉趁机带人逃走,投去太玄了……
“和谈……”
俺答沉默了一下:“以后再提吧,黄台吉已经定策,要夜袭大同,掳回把汉那吉,百颜打入大同府好几天,至今无人察觉,可见汉人不过尔尔。”
“是。”
钟金哈屯冰雪聪明,她知道现在俺答还没有接受,玄蒙实力渐渐从蒙强玄弱,变化为蒙玄持平,甚至是蒙弱玄强。
俺答不想向汉人服输,他都曾经纵马插近太玄王朝的心脏,逼近京城,吓得汉人皇帝抱头鼠窜,怎么可能现在连大同都打不过。
于是,钟金哈屯不再多言,缓缓起身,来到俺答汗身后,帮他按摩肩背,舒缓压力。
不多时,大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甲胄碰撞的清冷脆响。
俺答和钟金哈屯两人都有一身武艺,功力非同常人,立即听声分辨出来者是谁——
十三翼之首“苍狼·铁木真”,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
俺答眉关紧锁的表情立即散去,化作坚毅的冷峻。
他不会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暴露柔软。
“父汗!”
辛爱黄台吉推开中帐帘门,半跪于地,手上信件扬着,满脸振奋:“百颜传信回来,已探得把汉那吉方位。把汉那吉未有伤势,汉人畏惧父汗天威,不敢损伤他一分一毫。”
“好!”
俺答汗唰的一下起身,肆意大笑:“汉家小儿,念你们知趣。他日我破了大同,只断了你们守军一臂,不取项上人头!”
钟金哈屯侧身从俺答身后走出,看向信件,面带疑色:“黄台吉,百颜飞信可有异常?确定乃是百颜所发?”
俺答闻言收了一下笑意,望向自家大儿子。
辛爱黄台吉看向钟金哈屯的眼神相当不善。
管一個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女人叫妈,换谁谁乐意?
更何况,这人还在觊觎着他手中的权力……她现在已经从父汗手中分出了数千精锐,日后不知道还要分出多少?
辛爱黄台吉本来不想回答钟金哈屯这个愚蠢的问题,可父汗也想要知道,那就不得不说了:
“汉人夜间闭关,不许任何人出入,但此信乃是百颜驭海东青飞出。”
“此鹰自听从百颜一人之命,别说是汉人,即便是本台吉都使唤不动。”
“更何况,信中还有十三翼密记,此记只吾等十三位兄弟姐妹知晓,汉人曾经伪造过假信飞传,信中却没有此记,被我们一眼识破!”
“所以,百颜飞信,绝无虚假的可能。”
说到最后,辛爱黄台吉看向父汗身侧的女人,眼中带着嘲弄。
钟金哈屯心念一动,本想再问些什么。
“绝无虚假就好!”
却被俺答挥手打断:
“事不宜迟。既然百颜已经探得把汉那吉的位置,那便让他开关放人,本汗亲自去率人将他带回来!”
此话一出。
无论是辛爱黄台吉,还是钟金哈屯,都面生迟疑之色。
这次行动,不像之前带兵冲关,劫掠钱粮,其徐如风,可进亦可退。
而是要只身赴险,夜闯大同救人,一旦被发现,那就要陷入重重包围,九死一生。
俺答亲自率人……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还得了?
如今草原不知道多少势力全系在俺答汗之上,他一死,不知道有多少势力的利益要受损。
无论是从感情角度,还是利益考虑,钟金哈屯和辛爱黄台吉都不愿意见到俺答出事情。
“大汗。”
钟金哈屯柔声劝阻:“汉地有句话,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大汗你身份特殊,一旦被发觉,会成众矢之的,汉人会不顾一切要杀你。”
辛爱黄台吉则是凛然道:
“父汗入城,有十三翼相护,岂会让汉人猖狂!”
“不过汉人一向狡诈,百颜亦有被蒙骗的可能,且让儿子率众进城,先为父亲一探究竟。”
辛爱黄台吉不忘拉踩一脚钟金哈屯。
长子和老婆一起反对。
俺答汗也不是专断独行的庸主,当即借坡下驴:“也好,十三翼实力高强,本汗放心。
你们无需强求救人,若是出了什么情况,以保全自身为主。”
“父汗放心!儿子必定将把汉那吉带回来。”
辛爱黄台吉起身,引得盔甲作响。
他阻止父亲带队,既有担心对方安危的想法,也有另一番打算。
如今他作为俺答汗长子,当本该是之无愧的继承人,但钟金哈屯的出现让他感觉到危机。
辛爱黄台吉必须获取更多的功绩,积累更多的威望,来让自己这一汗位继承人的身份无懈可击。
而夜袭大同,于千军万马之中夺回把汉那吉,不正是赤裸裸的功绩和威望吗?
随着辛爱黄台吉的离开。
大帐重新归于沉寂。
俺答坐了下去,揉了揉太阳穴,为自己妻子和长子的矛盾感到烦躁。
现在闹得怎么僵硬,自己死后,钟金哈屯不还得嫁给你吗?辛爱黄台吉怎么想不明白这点。
钟金哈屯重新帮俺答按摩起肩背,轻声道:
“有消息称,汉地内那名声名显赫的金令或许已经赶到了大同,此人武功智慧皆是上上。
大汗。黄台吉此行多有风险,不一定能成,我们应当做好接应准备。”
“好……”
听到这个名字,俺答点点头,眼中寒光闪过。
旋即,一道道调兵遣将的命令传出大帐。
……
日下西山,圆月高悬。
夜色茫茫,浮云遮蔽月辉,草原之上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十步开外不见人形。
不过这种环境对于武功高强者而言,与白天并无区别,眸光如火,视夜如常。
辛爱黄台吉离开大帐,即刻召集了麾下十三翼集结。
呜呜……
宛如来自远古幽魂深的号角长鸣,响彻营地。
夜风吹荡,草角摇曳。
十数道身影盯着夜色,脚踏轻功,飞踏如流星,从营地各处集结而来。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着各式异服,满脸恭敬神色。
“参加台吉!”
除了百颜之外,剩余的十一翼众全体集结。
辛爱黄台吉一扫而视,见到这群忠心耿耿的高手,心中升起笑意,有此等助力在,将来钟金哈屯如何与自己相争?
“很好。”
辛爱黄台吉畅快一笑:“百颜来信,他已经成功混入总督府,就连那中原赫赫有名的陈姓神衣金令都没有发觉。如今打探清楚了把汉那吉被汉人囚禁的方位,只待我们将人救回来!”
“入大同,救出把汉那吉!”
十一翼众扬起脑袋,看向大王子,声音震动如雷。
辛爱黄台吉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挥手,却见远处一人狼行虎步,飞速赶来。
“脱脱?”辛爱黄台吉挑了挑眉头。
来者正是“恰台吉”托克托。
“参加黄台吉!”
托克托飞驰而来,在辛爱黄台吉面前单膝跪地,低着脑袋,以右拳捶心:
“脱脱恳请随行!”
“那陈昕和沈炼皆在大同城中,此二人就是之前还得脱脱仅以身免的金令,也就是他们,杀了阿兴喇嘛、巴达尔金、赵全……”
“此仇不雪,脱脱何颜面见大汗,何颜居台吉之号!”
托克托声音中带着滔天怒火,不死不休激荡在众人心间。
他之前在宣府吃了那么大亏,葬送了几个通玄高手还其次,俺答汗最为依仗的汉人赵全也送没了。
这对托克托来说,简直就是不能接受的耻辱。
更何况,俺答汗还以为赵全之死,对托克托略微疏离。
这又让视义父认可为至高荣誉的托克托羞愧难当,无时无刻恨不得冲杀进九边以报大仇。
此时,托克托冒出来要随行,十三翼所有人都不觉得奇怪,甚至还在意料之中。
但辛爱黄台吉眼中闪烁着异色,拒绝道:“脱脱,我知你心意,但此事交由十三翼众即可。”
倒不是怀疑托克托不对劲。
毕竟托克托是俺答汗义子,白莲教的汉人都有可能背叛,唯独托克托这位义子绝无可能。
辛爱黄台吉拒绝,主要是因为其他顾虑……
托克托在大漠一行回来之后,莫名与自己长姐哑不害走近。
虽然两人同时拜在老萨满门下,修行《长生天神功》,走近一些似乎也很合理。
可辛爱黄台吉有些放心不下。
“黄台吉,请允许脱脱赎罪。”
托克托跪地,不愿起身,仍旧压低脑袋。
辛爱黄台吉眼中扫过一抹异色。
翼众之中,“白鹿·帖木儿”也开口道:“脱脱,你自知有罪,甘愿随行,但营救把汉那吉乃重中之重,若因你坏事,该当如何?”
托克托毫不犹疑道:“脱脱一切以黄台吉唯首是瞻,甘为驱使。”
唯首是瞻,甘为驱使。
此话一出,性质立即就变了。
哪怕托克托在此次营救行动中立下再大的功劳,也是在辛爱黄台吉的驱使下立的。
辛爱黄台吉思忖一番,朝着托克托点头:
“既如此,脱脱你可随行。”
“此行首要目标乃是营救把汉那吉,最好不要多生事端。”
托克托恭敬道:“脱脱明白。”
随后起身,眼中余光瞥见,“白鹿·帖木儿”朝着自己精灵古怪地眨了眨眼睛。
她刚刚那句话看似是在阻挠托克托加入,实则是在帮他。
托克托朝着她浅浅露出一个微笑,一闪即逝,接着道:“黄台吉,若是吾等遇上了那宣府两名金令,若有机会,可否杀之?”
“沈炼和陈昕吗……”
辛爱黄台吉低声念道。
这二人里,他比较熟悉的是沈炼。
而陈昕此人,辛爱黄台吉不怎么熟悉,却总能在中原的情报到听到这个名字。
先是射杀了什么神魔,据传一条身长数千里的巨蛇?
可笑,数千里,世间岂有这种生物。
当是夸大,真实数百丈才有可能。
接着传来的消息,就是此人联合另一名金令大破明宗总舵光明顶。
魔道三派的大名,在草原也非常响亮。
父汗虽然与白莲教合作,却仍然打击者另外两派明宗和血犼派。
这两支魔道可谓是棘手至极。
如今居然被一个通玄给捣毁了总舵?
初听时,包括辛爱黄台吉在内的王帐众人还以为是在开玩笑。
直到放牧在青海的部族传来消息确认,方才震动了整座王帐。
简直匪夷所思……最重要的是此人才通玄境界,年岁仅仅二十,就已经如此,要是让他突破神意可还得了?
辛爱黄台吉眼中满是狠厉:
“如果有机会,自然该杀!”
“特别是陈昕此人,将来必成草原心腹大患,必须将他扼杀在通玄。”
“明白!”
托克托低下脑袋,在所有人无法看到的角度,挂上了一丝嘲弄。
蛮子就是蛮子。
想杀金令大人?
殊不知你们的一切动向都在我太玄天字密探监听之中。
有我在,你们必然不可能伤到金令大人一根汗毛。
以我天字密探的身份,向长生天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