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楼。

火赤力使团在马芳这位冷面杀手的带领下来到了楼外，楼前广场十数尊石狮子威风赫赫，驱祟辟邪。

使团被值守的神衣卫拦了下来，太平楼乃重地，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火赤力猛地看向马芳，急迫写在脸上。

该死的，这群汉人说不定已经暗中残害了大王子，在找借口不让自己见到！

一名神衣银令从太平楼上下来。

马芳上前一步，告诉这位值守的神衣银令，此乃总督王崇古的意思，可以让使团见一面辛爱黄台吉，确认对方的状态。

“稍等。”

银令思索片刻，让手下铜令继续拦着几人，自己跑向太平楼询问。

不久。

银令归来，看了一眼火赤力使团，朗声道：“金令大人有言，想要查看辛爱黄台吉，可以。但只允许两个人前去，你们使团自己挑选两人出来。”

“且进去太平楼后，不可随意走动，随意触碰，随意打量，一旦让我们发觉你们有什么异常举动，那便休怪我们不留情面。”

说到最后，银令的声音带着寒意。

“可以。”

马芳毫不犹豫点了点头，直接替使团做了决定。

火赤力瞪大了眼睛，我都没说行不行，你凭什么代我们同意。

马芳望了他一眼，眼底是淡淡的不屑：“不行就原地回去，想必总督大人也不会说什么。”

火赤力哑口无言，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看不起，但想着俺答汗交给自己的使命，不得不卑躬屈膝，磕磕绊绊地说着官话：“好……我们选人，我和十六，两人去就行。”

他和十六是俺答汗钦点的使团正负手，也肩负着看望辛爱黄台吉的任务，若只能选两人，就只有自己和十六。

马芳又看向银令。

银令观量了两人一眼，方才微微颔首，道：“跟我来”

马芳、火赤力和十六三人跟上银令的脚步，穿过戒备森严的防护，穿越楼门，登上太平楼。

太平楼，二楼。

火赤力见到了满身镣铐的辛爱黄台吉，他一脸惨淡之色，气息萎靡，虽然行动范围被锁链限制住，但看锁链常长度，至少能有四五步自由活动的空间。

黄台吉萎靡神色映入火赤力眼帘，让他万分确定，大王子一身《长生天神功》真的荡然无存了……

“大王子！”

火赤力低声哀呼一声，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指甲刺入血肉之中，可这阵阵钻心痛楚却比不上他的悲痛。

他实在无法想象，将眼前这人的身影，与曾经英姿伟岸，战功赫赫的大王子重叠起来。

听到火赤力的低呼，辛爱黄台吉面无表情地抬起眸子看向他。

眼中的冷漠令火赤力心中大感惊惧。

辛爱黄台吉重新低下脑袋，并无更多反应，既不欣喜，也无哀伤，仿佛活着的行尸走肉。

大王子对自己很失望……火赤力脑海中浮现这个想法，他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却被身侧的副手十六轻拍了下手臂阻止了。

火赤力猛地一惊，周围的马芳和神衣卫等人正一脸不善地盯着自己。

刚刚低声喊一句大王子尚在他们容许的范围之中，若是直接和大王子交流起来，只怕是我和十六今天要走不出这座太平楼。

火赤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朝着领路的神衣银令说道：“好了。”

神衣银令淡然道：“十三翼其余人也在此楼。”

火赤力微微点头。

接着，众人又去第三层，火赤力见到了风鹰、箭神、白鹿等少数十三翼，他们的处境都和辛爱黄台吉类似，武功被废，枷锁在身，困于一隅。

“活着的十三翼就剩下他们了吗……”火赤力心中哀叹一声。

十三翼在草原之上，一直被视为最伟大的英雄团体，每一個蒙古人小时候都憧憬着他们，怀有加入十三翼梦想的小孩子不计其数。

火赤力小时候亦是其中之一，哪怕长大之后对十三翼的滤镜褪去，但他也承认，十三翼确实算是英雄，在俺答汗势力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如今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相当于大汗最信赖的左膀右臂断了一只。

看完十三翼的情况，银令挥手示意送客，火赤力和十六最后惆怅望了眼辛爱黄台吉所处的房间，方才意兴阑珊地退出太平楼。

随着火赤力使团的离开，太平楼内貌似回归了平静。

二楼，辛爱黄台吉感觉到一阵特殊的气息，缓缓转过头，见到了一个沧桑佝偻的身影，平平凡凡，粗布麻衣，长发灰白。

辛爱黄台吉双眼顿时瞪得浑圆，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在他心中恍如肯特山般伟岸！

是老萨满！

“呜呜呜……”

辛爱黄台吉焦急万分，却说不出话来，他被点了哑穴。

下一刻，辛爱黄台吉也意识到这一点，他不敢牵动锁链引发太大声响，疯狂摇晃着脑袋，用肢体语言示意周遭埋伏着敌人。

自那群该死的神衣卫将自己从大狱中提出来，辛爱黄台吉就预感到了不妙，汉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给自己换个地方蹲着，必有阴谋。

见到老萨满的时候，辛爱黄台吉才意识到神衣卫的想法，他们在拿自己钓鱼，调的就是老萨满！

“辛爱，毋慌。”

老萨满淡淡道，喊了声辛爱黄台吉的名字。

他和辛爱黄台吉本应该有一段师徒之缘，辛爱黄台吉的《长生天神功》亦是由他传授。

不过俺答汗不愿意自己的长子与萨满教有太深的牵连。

于是辛爱黄台吉不称师，老萨满不称徒。

辛爱黄台吉成年之后，老萨满更是一两年都难得见他一面。

“教主……”

辛爱黄台吉愣了一下，忽然能开口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哑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解开。

浑身上下也是轻松无比。

那些困住自己行动的精铁锁链悄无声息的断开。

定睛一看，原来老萨满有一圈光晕浸染了全身，好似“描边”一样，将他整个人围了起来。

法域·降世腾格里！

辛爱黄台吉眼中闪过了然，怪不得老萨满没有被发觉。

“降世腾格里”奥妙无穷，完全可以让整座太平楼的人“一叶障目，视而不见”。

“跟我来吧。”

老萨满走到辛爱黄台吉身前，微微仰视着这位曾经有关师徒之实的大王子。

“父汗不该让教主您过来的。”

辛爱黄台吉神色莫名，叹了一声，老萨满越界了……

他非常清楚神意不能轻动的规矩。

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忽然消失不见，还是当着三个实力顶天的神衣金令面前。

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神意宗师。

只要太玄王朝确定这一点，之后态势必将升级，他们可以毫无顾忌的派出神意宗师，而父汗被迫只能东躲西藏……

“辛爱，是我想来的。”

老萨满慈蔼笑了笑，与辛爱黄台吉四目相对。

眼眸中闪过好几道场景，有哑不害书写第一封密信放飞的景况，有三名神衣金令易容改貌埋伏在太平楼的情景，亦有自己最后葬身于此的结局。

这些也一并在辛爱黄台吉眼中流转，使得他的表情万分精彩。

天神力·预知未来！

《长生天神功》六合神力里，天神力最为奇特。

远古时代的萨满与腾格里共鸣，最先领悟的便是这玄之又玄的天神力。

天，在这里只得并不是风雨雷电云雾霜雪这类天象，而是形而上学的天机、天心。

修行天神力有成者，能掐会算、未卜先知，与中原那些修道有成的半仙儿相差无几。

历代萨满教教主，唯有掌握了天神力才有资格担任，而自老萨满起，草原已经有一个甲子，没有出现过天神力修炼者了。

曾经天神力的种种神异，在草原上已经成为云里雾里的传说。

就连辛爱黄台吉，如果不是今天这一幕，都不知道天神力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推演。

回想起刚刚老萨满传过来的场景，辛爱黄台吉迟疑了一下开口：

“教主，您明知神衣卫有埋伏，自己会陨落在这里，为何要来？”

原来，不是父亲强制要求老萨满过来，而是他自己想来救人。

辛爱黄台吉自认，他和老萨满确实曾经有过一段师徒之情，但那已经断了，情也薄了。

老萨满身上肩负着萨满教，不能舍弃掉基业，牺牲性命来救自己。

“俺答答应过我，他会让萨满教留下传承。”

老萨满耐心道。

辛爱黄台吉沉默了一下，给出承诺：“若是本王……徒儿将来能继承汗位，也会接着这么做。”

老萨满惊讶地看了辛爱黄台吉一眼，天神力明辨人心，他意识到，对方说的是真心话。

“呵呵，有你这句话，我这把老骨头没白费。”

老萨满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孩子长大了的老一辈般欣慰，眉眼弯弯。

倏然间，老萨满支起枯萎的右手，轻抚过辛爱黄台吉的天灵。

辛爱黄台吉整个人震了震，体内好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惊得合不拢嘴巴：“教主……这是？！”

老萨满的气息又削减了几分，仿佛半只脚踏进了棺材，他罕见地咳了一声，道：“此乃天神力的种子。”

“！！”辛爱黄台吉大吃一惊。

老萨满接着说道，语速缓慢：“自我之后，草原上已有六十余年不见天神力，我寻觅许久，也从未见到适合者，我原来以为腾格里已经抛弃了草原……”

“如今见到你，我才知道，腾格里早就将适合者送到我身边。”

“我将来能领悟天神力？”辛爱黄台吉不可思议地看了自己的身体。

“看你自己。”

修炼之途漫漫，天神力更是坎坷崎岖，辛爱黄台吉或许可以走到最后，或许倒在半途，老萨满也说不定。

但他留下一枚种子就已经足够了，有希望，就有未来。

他也不算愧对上代教主。

“你该离开了。”老萨满幽幽道，一指点在辛爱黄台吉身上。

辛爱黄台吉顿时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仿佛那身功力又回来了。

“回去丰州滩，劝谏俺答。”老萨满慨叹一声：“不该打了……”

辛爱黄台吉脸色一僵，但还是点了点头。

“唉……”

老萨满轻叹一声。

接下来，该自己去死了。

自己早就算好了一切。

哑不害的那一只机关鸢，也是自己故意放过去，为的就是让汉人知道这些。

再然后，自己将辛爱黄台吉救出来。

“不小心”暴露了身形。

和楼内三名神衣金令苦战，最终因为年老体衰，维持不住法域，被他们斩杀，陨落当场。

而辛爱黄台吉则将利用自己留给他的力量，带着把汉那吉一起逃走，回到草原。

自己虽然违背了规矩强行出手救人，但也因此当场陨落，一笔勾销，此事到此为止。

这就是老萨满的救人计划，一命换一命的救人。

……

辛爱黄台吉冲向窗口，准备一跃而出！

窗口此刻，赫然把守着刚刚那么神衣银令。

他一脸严肃盯着楼内楼外，却对飞速冲来的辛爱黄台吉视若无睹。

辛爱黄台吉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只不过是随处可见、无关紧要的一缕空气。

距离窗口只剩下一步之遥！

辛爱黄台吉纵身欲跳，就在这一刹那，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望向那名神衣银令。

神衣银令的嘴角挂着一抹冷笑，眼神戏谑，手中不知道什么出现一管机关匣，对准了辛爱黄台吉，食指扣在了扳机上。

怎么可能！

有教主的法域“降世腾格里”庇护，他不应该注意到我！

而且他手上是什么暗器，为什么能给自己带来致命的威胁……

辛爱黄台吉心中惊骇犹如狂涛骇浪。

就好比天上的太阳忽然变作一只狰狞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自己般悚怖！

下一瞬。

辛爱黄台吉眼前一花，一个老迈的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

老萨满全力催动法域·降世腾格里，如临大敌。

若有若无的光晕恍如天地宇宙似伟岸，横亘在神衣银令和老萨满之间，一线之隔，犹如银河！

咔哒！

机括转动。

“神衣银令”不屑一笑，手上那一管「不归」轰然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