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灯笼守在陈秋身旁的师弟见状当即急声道:
“师父,您……”
“啪!”
少了半截衣袖的师兄此刻一巴掌拍在傻师弟的后脑勺上,止住了对方的废话,但投向陈秋的目光中也是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关切。
“没事,师父留的小手段被人看破了。”
陈秋洒脱一笑,并未在意这次小小的失败。
借火遁现身时顺手留下的火种竟会被破,可见那个罗牧的眼界不低。
有了实力还这么谨慎的家伙,真是想想都觉得难缠。
见师父确实没什么大碍,“师兄”看了一眼还在发懵的“师弟”,随即跪倒在陈秋面前,恭声道:
“弟子请罚。”
被打的一个趔趄的师弟也赶忙跪地,低眉顺眼的道:
“师父,弟子请罚。您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接应好师兄。师父您是没看到当时那个场面,遍地是死人啊,师兄他已经尽力在跑了,但是……”
此时师徒三人已经远离平安镇,位于附近一处小土坡。
陈秋刚一站定就被术法反噬所伤,这会儿刚顺过气就见弟子跪地请罪。
他赶紧打断了小徒弟的揽责行为,一手扶起一个,嘴上安慰道:
“没怪你们。这本来就是师父的失误。别说是你们,今晚就算是我去了那儿,也不好离开。”
两位弟子闻言对视。
师兄以眼神示意师弟闭嘴,而后小心道:
“师父,那偷来的身份,还用吗?”
这次仇州之行,道主是将任务下达给了身为八将之一的陈秋。
师兄弟两人也只是知道要给仇州王家的买卖捣乱,最好能掀了摊子。
作为陈秋的大弟子,“师兄”这会儿心里也好奇师父真正的计划,是否不仅止步于捣毁王家的赌场。
但刚死里逃生,显然不适合问这种问题,只能退而求其次。
外人始终觉得,如意道是一群没有底线的骗子,可师徒关系在如意道中,却始终凌驾一切之上。
你或许不敢相信其他如意道众,但你可以信任你的师父与师兄弟。
正是靠着这种师徒传承,如意道这个散漫的组织才能维持到今天。
直到南道主接任道主之位,现在的如意道才有了点团结的意思。
此刻陈秋一听到大徒弟的问题,就猜出这小子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于是他伸出大手在两个徒弟头上揉了揉,歉意道:
“留着吧,说不定很快就能用上了。你俩也放心,下次再有这种事,师父亲自来就是了。至于为师的任务……唉。”
陈秋叹了口气,回望平安镇。
不知道是担心任务,还是刚才那个自称罗牧的男人。
师兄弟对视一眼,识趣的不再言语。
然而两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次陈秋望向平安镇时,那眼中闪过的古怪之色。
少顷,陈秋收回目光,带着弟子向南走去。
那里,有一间仇州王家在平安镇外开设的赌场。
也是他这位如意火将名义上的目标。
嗯。
名义上的。
——
赌,是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做筹码,交给运气的行为。
然而一旦将这种行为落到桌上,将筹码换成金银,那么便不再跟运气沾边,纯纯是傻小子冤大头赌对面出千的人技术如何。
无论是出于贪婪,还是刺激,总有人会成为冤大头中的一员,将自己的一生倾注在这毫无意义的举动上。
平安镇向南四里,有着一座规模不大,实则一应设施俱全的村庄。
这里被附近的人称为“钱村”。
真正能发财的好地方。
此时,那座占据整个村中心的赌坊内,正人声鼎沸。
来自附近村镇的赌客们相聚此地,在叫骂与喝彩声中将生铁筹码推向赌桌。
他们是小有家资的商人、武艺不俗的护卫、面朝黄土的农夫、放牧的羊倌儿……
但在围坐赌桌的那一刻,就通通成为了庄家眼中的冤大头。
只是今晚的冤大头中,有人不一样。
赌坊深处,一张赌桌上。
唯一的客人坐在庄家对面。
客人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棉布衣衫,刚剃掉胡茬的下颚泛着一抹青色,三十余年岁月落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留下些许并不显眼的皱纹。
这就是客人的全部。
仿佛自河流中意外溅出的水滴,轻易融入周遭的一切。
但就在这张赌桌附近,却聚集了所有负责赌坊安全的好手。
因为客人叫翟昊天。
一位疑似退出“天不应”的“雨应”。
“崔爷。”
一名赌场好手偏头压低了声音对身旁道:
“他真是……那儿来的?”
被称为崔爷的是个魁梧汉子,此时正双臂抱肩立于赌客与庄家之间,一身横练功夫捶打出的结实体魄将身上的武服撑得满满当当。
王家七位供奉之一,崔献。
能以单手按倒发狂奔牛,寻常刀剑难破肌肤的五境体修。
也是今日才随王家车队,偷偷从暮云城赶来此地坐镇的强者。
此时崔献虽是看着赌局,但眼神明显有些飘忽,不知是在思考什么。
听到手下问出这般愚蠢的问题,他撇了撇嘴,横了那蠢货一眼,连开口都懒得。
提问的赌场好手讪讪一笑,看向那赌桌前的翟昊天,眼神更为惊异。
“三帮四道,七宗两不管。”
许多初入江湖的雏儿,会以为“七宗两不管”这句话是形容七宗这一级别势力的超然物外。
实际上的“两不管”,是指两家更为神秘,隐隐凌驾于“三帮四道”之上,与“七宗”一较高下的存在。
人在绝境时,可谓“叫天不应,叫地不收。”
然则“天不应我应,地不收我收。”
天不应,一个横跨诸国的情报组织。
传闻在南梁与西乾的前身,大周王朝鼎盛时,天不应便存在。
不效忠任何一方,不属于任何一人。
没人知道天不应内部的具体情况,大多数人能接触到天不应的唯一途径,就是整个组织最底层的“风媒”。
他们是情报的携带者、传递者、贩卖者。
你可以花钱从他们那儿得到大多数暴露在光下,或者刚刚“入夜”的情报。
有人曾尝试过抓捕天不应的风媒拷打,逼问关于这个组织的一切。
代价则是鲜血淋漓,人头落地。
“地不收”的杀手们解决了一切。
也是那一次,天不应的一些职位划分流传进了江湖。
“风媒”之上,是为“雨应”。
那是更高一级,联通天不应上下信息渠道的真正精英。
他们每一个都是天不应培养出的骨干。
这样一位曾经的“骨干”,此时就坐在赌桌前,玩着骰子。
不。
崔献打量着正面无表情推动筹码的男人,忽然觉得对方只是来这儿输钱的……
翟昊天伸手推出两枚铁筹码,买定离手。
然后不出所料的看着押大的骰子开出小。
他听着庄家的客套话,看着对方那双灵巧的手再次将骰子掷入骰盅,然后从所剩不多的筹码里再推出两个,放在刻着“小”字的区域。
赌钱,是最无意义的举动。
打从成为风媒的那天起,翟昊天就不再碰骰子这种玩意了。
直到今天。
有多久了呢?
翟昊天沉思着,忽略了庄家刻意放水的这一局。
少顷,依旧没能想起过了多久时间的男人摇了摇头,再次推出两个筹码,默默等待这一切的结束。
只有愚不可及的蠢货才会指望能从赌桌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翟昊天现在只能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蠢货。
因为他需要在被人看重的同时,又被人轻视、拿捏。
这样王家才会放心。
他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样想着,翟昊天忽然记起了那个时间。
不是加入天不应的时间。
而是退出后直到今天的时间。
十二年。
整整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