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迁半死不活的被紫燕骝驮着,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直至这匹良驹放慢了步伐,赵迁才得以喘息,才有空闲时间抬起头来,仰望着那片被阴云遮盖的苍天。
时间已经至黄昏,然而天边最后的一缕光也被遮盖,浩大无情的风雨在这个时间倾泻而下,虽然盈不可久,但这种暮时风雨的猛烈程度,必然是在寻常大雨之上。
汇水成溪,对于这种级别的风雨来说,不过是半刻就能完成的任务。
紫燕骝想要回去,它猛地一晃身子,赵迁便噗通一声摔在泥水里,那华贵却并不繁杂的王族袍顿时变得脏兮兮,湿漉漉。至于紫燕骝想要回去的原因则十分简单。
它不喜欢呼雷豹,而程知远之前说,要把呼雷豹作为坐骑。
虽然它知道自己本来就不是被挑选出来作为战马用的,而且猛士配龙驹也是正常,但它心头还是憋着一股气。
马也会挑主人,如果在没有参与那场马战之前,紫燕骝作为一匹各方面属性还不错的良马,或许会作为祭祀时使用的“王家御马”而一直被豢养着,平时最多也就是帮助赵国王室拉拉车之类,偶尔也能撒开蹄子跑一跑,而且平素里吃住都有专人打理,连婚配都被包了,这样的日子其实想想好像也不错。
但是经历一次战斗,克服过怯懦之后,所暴露出来的,往往是热血与躁动。
怯懦者大部分都是被压抑的太久,即使也有先天因素,但却不代表他们的心中没有愤怒、热血、躁动。
这需要刺激才能唤醒。
紫燕骝抬起了后退,随后砰的一下把抓住它尾巴的赵迁踢了个跟斗。
就在刚才,见到这匹良马转身后,赵迁就半是惊慌半是震恐的爬了起来,想也不想一把就攥住了紫燕骝的尾巴,并且还不断向后面拉扯。
老虎的尾巴摸不得,而马,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尾巴同样摸不得。
“你!你这孽畜!站住,给我站住!你要去哪里!”
“我乃赵国王长孙!你这...孽畜,我知道你听得懂人话!刚从地狱逃出来,你还要回去?!你...你连你主人的意思都不顾了吗!带我回宫,回宫!”
赵迁虽然被踹倒,但他好歹也有些修行,加上刚刚那一蹄子并没有足够的力量把他踹死,虽然有紫燕骝蹄下留人的原因,但如果是呼雷豹踹的,那即使是相同状态的一蹄,却足以让赵迁在地上多躺一二刻。
紫燕骝踱步转身,打了个响鼻,晃动了一下马尾,态度有点不屑,并且眼神中全是鄙视。
胆小怕死?或许是的。
赵迁面色苍白,呼哧呼哧的喘息,大雨把他的衣袍都彻底淋湿,加上泥水滚了几下,此时的赵迁可以说狼狈至极。
他瞬间就回忆起当年,当年他母亲虽然得宠,但是在王室内依旧不被人喜,尤其是平原君赵胜,平阳君赵豹,他们认为自己的母亲毫无德行,且过于妖媚,平素里言行举止略有放荡,不堪为太子妻妾。
由于宗室的这种状态,导致赵迁的童年在阴影中渡过的比较多,他回忆起,那时候不论自己做的再好,再是绞尽脑汁讨那些王室宗亲的欢喜,他们也是永远板着一张臭脸,甚至那种眼神都带着嫌恶。
他们给自己定性的是油嘴滑舌,无君子之风。
而相对于赵迁,原本就喜爱读书的赵嘉显然更受到王室宗亲的欢迎,其实赵迁自己也羡慕对方,赵嘉的母亲是良人,德行性格也没有什么问题,他自己本人勤奋好学,又有君子之气度,不论是出生,还是身份地位,亦或是学识渊博,人品性格,胸中城府,自己都远远不如这个兄长。
压抑,压抑,虽然在旁人看来,赵迁被蔑视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于那时候的少年人来说,可谓是度日如年。
好在,转机很快就来到了。
赵迁的母亲受宠爱超过了赵嘉之母,加上不久后赵嘉的母亲病逝,赵迁之母成为太子妃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赵嘉的王长孙之位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保不住了,于是最后的结局,自然就是赵迁成为王长孙,而赵嘉名义上是给他搬了个清静的地方,以保证他的学习,事实上,不过是一种变相软禁罢了。
而后来,赵迁去各个地方搜罗古籍,甚至包括迫害萧菽,这些都是为了在他爷爷,也就是现任赵王面前刷起好感度,想要让他们遗忘赵嘉,从而记住自己。
能够成为赵王的人,不是只有兄长一人。
我也可以!你们凭什么说我不行?
这数年以来,对于兄长的羡慕与仰视,最终成为了嫉妒与仇恨。
“你....你这个畜生!你也....你也看不起我!”
赵迁的手指都在颤抖,无比剧烈,且愤怒的甩着浸水如溪的袖子,踉跄的向前走!
“你不过是给人骑的一匹马而已!你也敢看不起我!谁都看不起我!我是赵国王长孙!我就是三代以后的赵王!我要下令扒了你的皮!”
赵迁的舌头都发麻,声音狂吼,甚至一度穿透了风雨,而紫燕骝显然不管什么长孙不长孙的,它此时想到的,是程知远当时把赵迁救出来后的动作,再联想到眼前这个小子,心道如果离开,他又被抓走了,自己的主人又要陷入危险去救他。
所以紫燕骝就找了个大树下面躲雨去了。
而赵迁一个人,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就看着这匹小马三跑两跑的溜到不远处去了,全程根本没有搭理他。
天地浩渺,然自己却形单影只,事实上,从头至尾,也只有彭喜是真心待他的。
那些门客不过是看在赵偃的面子上才给他恭维的话。
如果真的有一天落魄,连王长孙这个身份都失去了,恐怕到头来不仅仅是一匹马,恐怕是一只麻雀都能在自己头上拉屎。
他这么想着,忽然身形有些摇晃,那是一口意气全都泄了,宛如被抽了脊梁骨,他的脖颈深深的垂下来,张大口,面容扭曲,雨水从他的头发上如瀑布般的灌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在哭。
在大雨中淋了很久,直至天上的雷霆越来越响,最后有一道惊雷打过。
银瓶乍破一样。
赵迁跌撞着向那颗大树下走过去,到紫燕骝的面前,忽然猛地一扯它的缰绳。
“走!你走!你不是要回去救他吗!来,一起去!走啊!”
王长孙的疯魔举动着实把紫燕骝吓了一跳,小马想了想,这个家伙实在是有些不对劲,万一回去了还被那个诡异的女孩弄死了,那自己岂不是要被主人讨厌?
于是马口一叼,赵迁的袖子顿时被扯住,紫燕骝把他向后拖,而赵迁则是疯狂挣扎:
“你刚刚不是还要去的吗!我和你一起去!来啊!我是赵国未来的王!我是王!你知道吗孽畜!你敢对王不敬!我给你下命令,命.....啊!”
话还没有吼完了,紫燕骝突然松嘴,原来是觉得他太烦人了,所以转身一脚给他踹到了地上。
赵迁捂着肚子,凄凉的滚在大树根边上,身躯蜷缩,像极了风雨中无家可归的落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