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后,又有消息传来。
张方派遣了少数游骑在城外活动,但大队人马没有动静。
邵勋换位思考,代入张方推演了一下。
昨日抢门,应该是临时起意,失败后,机会也就溜走了。而既然没法靠突袭破城,那么只能等主力部队陆续抵达,正面强攻了。
历史的张方,兵力不会比现在多,却不知道怎么进城的。难道也是官巳、苗愿出城野战失败,然后丢了洛阳?
不管他了,现在这个情形,打不得野战。只能耗下去了,耗他几个月,张方兵疲,己方逐步整训提高,届时局势就不一样了。
第二则消息是有关溃兵的。
城外陆陆续续有人跑回,有些人被张方捉去,有些人见城门紧闭,叫骂一番后,匆匆而走。
这里面,未必全是溃兵,说不定还有些军将、官员、公卿。
见到城门不开的时候,一定非常绝望吧?
最后一条稍微重要点的消息,就是并州刺史司马腾、幽州都督王浚大集结兵马,欲攻司马颖。
两人还各引外援。
前者拉来了拓跋鲜卑,后者联络的是段部鲜卑,各将兵众,一副大打出手的模样。
看样子,北伐邺城之战,对中原来说是一个重要节点。
在此之前,大家也用胡兵,但规模绝对没这么大,甚至是处于自己直接管控下的部队。
比如,邺城司马颖帐下的鲜卑骑兵就是直属部队,和草原没关系。
洛阳中军亦有。
幽州突骑督就是幽州汉儿和鲜卑人混编的具装甲骑部队。
但现在是什么样子?说好听点,叫“义从”,说难听点,你和他们的地位是平等的,他以一個独立势力的身份来参战,你只能建议他怎么做,而不能命令他怎么做。
新坏时代,来临哩。
用罢早膳,邵勋根本没时间休息,整理了仪容后,先去了王妃住处。
金墉城不大,人多眼杂,他只在门外说了一会话,多为请示之语。
王妃自然一一允准。
离开之后,邵勋又去看了看安顿在城内的庄园佃客、宾客仆婢,重点是洛阳二期一百零四名学生兵。见到他们在按部就班学习文化知识后,悄然离去,到金墉城外的广场集结部伍。
吴前带着辅兵拉来了许多财货,多为各色布帛、乱七八糟的铜钱以及其他很多器具实在不好计算价值,只能粗粗估值了。
“昨日夺门之战,我遣人高呼返身杀敌者,节级超赏。说话算话!”邵勋看着整齐肃立的兵士们,道:“昨日力战贼骑者,依次出列,领取赏赐。丑话说在前头,若有冒领者,杀无赦,诸位可互相指认。”
一时间没人前。
邵勋眼神一扫,见得一人,似乎有点印象。直接走到队列里,将其拉了出来,问道:“昨日夺门之战,我记得你捡了一杆长枪,回身拒敌了,为何不站出来?”
这人也是老兵油子了,看年纪当在三十以,闻言低下了头,道:“以往遇到过两位官,都说话不算数。昨日死战,也是为了自保……”
“够了!”邵勋打断了他,道:“我说话算话。”
说完,让人捧了两匹布过来,道:“这是你的赏赐。”
士兵愣愣接过,神色颇有些动容。
“你居何职。”
“伍长。”
邵勋想了想,从马车抓了串大小、新旧不一的铜钱,塞到士兵手中,道:“你有官,就多赏一点。下去吧。还有何人?”
士兵捧着布帛、铜钱,神情恍惚地回到了队列中。
有功当赏,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就是这种事,很多时候得不到坚决的执行。越是王朝末年,克扣、贪墨赏赐的情况就越多。
甚至于,压根就没安排赏赐,朝廷觉得不需要……
第一个人得到赏赐后,陆陆续续有人站了出来。
文书一一登记,辅兵按人发放。
所谓“节级超赏”,顾名思义:一、按照级别发赏二、整体赏额高于平均水准。
赏赐的钱财来自缴获,其实就是官巳部劫掠所得。
这些钱,无论谁来要,邵勋都不会还回去,门都没有。
给伱们世家大族,不一定落得好,人家认为你是应该的。
给大头兵们,却是自己树立威信的重要道具。
谁是自己的基本盘,一定要弄清楚。
有了基本盘,才可以施展各种操作,拉拢、消化其他势力。
他的出身,注定只能走石勒改进版路线,不可能有其他。
世家大族的资源,看着眼馋,但那是有毒的蜜糖,还不一定吃得到。
裴妃,也不能代表裴家,她就是个王妃罢了。
王衍家族,他更是不敢过多纠缠。
至于庾亮一族,如果单他们家,倒是没什么。问题在于,颍川庾氏不是新野庾氏,潜势力可不小,也许门第不算特别高,但在颍川也是响当当的大家族。
为今之计,还是要做大基本盘,如此才有资格玩其他花样。
“好小子,居然诈领赏赐。”正思索间,耳边传来了陈有根炸雷般的声音。
邵勋看了过去,却见教导队士卒按住了两个瑟瑟发抖的兵士,唾骂不休。
“怎么回事?”
“回将军。”陈有根大声道:“此二人乃满奋部溃兵,从广莫门入城的,冒领赏赐,被指认了出来。”
邵勋点了点头,道:“斩了。”
“诺!”陈有根狞笑着抽出重剑,用力挥斩而下。
顷刻之间,两枚头颅滚落地面。
“请将军查验。”两名教导队士卒各捧着一枚头颅,呈递而。
邵勋随手接过看了看,又扔了回去,道:“悬首城墙,以儆效尤。”
“诺。”
“立功受赏,我说话算话。谁受了冤屈,或家中有难,亦可来找我,总不能让我的儿郎受了委屈。”邵勋看着愈发肃然的将士们,道:“但有一条,违我号令、干犯军纪者,杀无赦。”
“诺!”数千将士齐声应道。
“教导队,分批操练部伍!”下达完命令后,邵勋委任陈有根为临时留守,自己在黄彪幢六百军士的簇拥下,往宫城而去。
煌煌太极殿外,军士操练不休,声震屋瓦。
邵勋入了端门后,在太极殿前观看了一会训练。
这是他兼任幢主的部队,近六百人,部分来自原本下军的三、七、十一三队,部分来自满奋部新兵。
说白了,其实都是新人,包括学生兵军官。
有的新人打过仗了,两次都在大夏门,第一次是攻石超,第二次是杀退张方部骑兵。
大部分人则还没打过仗。
但邵勋就是喜欢这支部队,因为他的学生兵们能压住场面。
如果把兵换成昨天来投的陈眕残部老卒,肯定不会服从学生兵的管教,那就不美了。
这一幢人,他赐军号“银枪”。
这是彻彻底底的私兵。假以时日,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只听自己一个人的。
王国军,只是他立功打名气的工具。
银枪军,则是他身家性命的保证。
“金三,再一次入宫城,有何感悟?”训练间隙,邵勋拉着已升任督伯的金三,笑问道。
“乱世之中,以力为尊。”金三毫不犹豫地说道:“银枪军越能打,邵师的抱负就越能实现。”
好家伙,金三是彻彻底底的肌肉男思维了。
次考“应用题”的时候,他就来了个坚壁清野的招数,十分狠辣。
这家伙,与胡人一定很有共同语言。以后还是要多提点一下,乱世中重视武力是好的,但不能走极端,觉得兵强马壮就能包打一切。
“好好练兵。”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太极殿前,随着黄彪那独特的带有韵律感的口令声,大群士卒分散至殿门内外,充任岗哨。
片刻后,黄彪又带人入殿巡视了一番,这才点了点头。
邵勋会意,举步入殿。
今日太子召见,询问城中情形,让邵勋有些诧异。
你不着糜晃,找我作甚?
想到最后,只有一个结论:你身形有点大了,即便想躲起来,还是逃不过有心人的目光。
嗨,这事弄得!我明明只想在幕后操控一切啊。
“参见太子。”邵勋躬身一礼,随后目光落在帘后一道窈窕的身影,道:“参见皇后。”
“邵司马免礼,赐坐。”太子正了正身子,伸手道。
邵勋看了看身的金甲,道:“太子恕罪,甲胄在身,不便跪坐。”
太子一窒。
入殿之人,无论文武,穿着甲胄的确实少见。
不知道怎地,他突然想起了官巳。眼前这个邵勋,不会和他是一路人吧?
思及此处,想好的话也不敢说了,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许是见着气氛有些沉闷,帘后响起了皇后如黄鹂般清脆的声音:“正月之时,司马勇战殿中,生擒逆臣。昨日又神兵电扫,驱杀入城之叛逆,令宗庙社稷转危为安。两次都是擎天保驾之功,司马可谓荩臣矣。今屯兵于太极殿外,操练不休,却不知何意。”
“回皇后、太子。”邵勋说道:“宫中侍卫早就逃散一空,若无兵将戍守,恐难以自安。若皇后、太子不喜,臣这便下令撤军,另屯他处。”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有点严肃,太子一见,急忙道:“无妨,无妨的。”
皇后沉默了,片刻后才问道:“司马会保这一方安宁吗?”
“臣本军户,世居于东海之滨,耕战于青徐之地。少聆忠训,早慕王化。得举孝廉,宠秩有加,喜不自胜,诚惶诚恐。”邵勋说道:“请太子、皇后宽心,有臣兵在侧,断无歹人能谋害天家眷属。”
太子听得将信将疑。
皇后却觉得此人说话文绉绉的,应不至于像官巳那样贪横残暴,不讲规矩。况且,他次还救了我。
羊献容透过珠帘缝隙,看了一眼恭谨肃立的邵勋,说道:“司马忠烈果毅,实乃国之大幸。洛阳新逢大乱,人心未定。城外又有河间逆兵,作乱犯阙,若任其闯入,天家颜面恐难保全。幸有司马矣,退敌之事,还望多多费心。若立新功,将军名号亦非不可得。”
羊献容随手画了个大饼,邵勋只当耳旁风过滤了掉,嘴却道:“臣感激涕零,恨不得杀尽贼人,以报天家厚恩。”
“下去吧,勤谨任事。”羊献容掀开珠帘,露出了一张精致俏丽的脸庞,说道。
“臣告退。”邵勋缓步而出。
殿中一时空了下来。
羊献容放下珠帘,道:“见也见到了,该放心了吧?这可能是个曹操,但绝不是官巳。今日过后,吾儿便留在昭阳殿,温习经史吧。”
太子低声应是。
“有些事,你过早参与,并非福分,切记,切记。”羊献容叹了口气,说道。
两个随时可能被废的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要活下去,还真不容易呢。
羊献容看着渐渐远去的邵勋身影。
先是“别怕”,再有今日问对,她心中已慢慢勾勒出了一个野心勃勃,又爱装模作样的武夫形象。
我只是想活下去啊……
她惆怅地放下了珠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