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太尉府赋萱堂。
钟夫人看着丫鬟给钟羡上好了茶,含笑道:“好了,说吧来找为娘到底所为何事?”
钟羡抬起脸来,清俊的眉眼间难得带了一丝略显调皮的笑意,道:“一定要有事才能来娘这里么?我就不能闲来无事就想陪娘吃一顿饭?”
钟夫人道:“你是我儿子我还不了解你么?打小你就不是黏人的孩子,孝心也绝不会表现在陪娘吃饭请安这等小事上。”说到此处,钟夫人想起上次他拒绝议亲一事,不由幽怨地看了眼自己出类拔萃的儿子,道:“还是女儿好啊,既能陪吃饭聊天,还能陪上香游肆。娘自知这辈子福薄没能养出女儿来,本指望尽早给你讨一门媳妇那媳妇也算半个女儿不是?你居然还不答应。也不想想你们父子当官的当官读书的读书,独留娘一人在府里,竟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日子有多难熬。”
钟羡素知他这娘亲是有些俏皮性子的,是以见她这般抱怨也不奇怪,反而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赔罪道:“不能为母亲解忧是孩儿之过。然知错就改犹未迟也恰孩儿国子学也放假了若母亲有何想做之事或想去之处,孩儿权当一回女儿,陪您同去就是了。”
钟夫人眼睛一亮,问:“果真。”
钟羡点头。
钟夫人道:“正好最近为娘的想做两件冬衣,还缺点料子。”
钟羡道:“孩儿陪您去街上挑。”
“去年就听闻这京郊的豫山一到秋天便枫色如霞游人如织。前几日光禄卿夫人还邀我同去呢,我想着他们一家老小一同出游,我却只有孤身一人,便推说身子不适没去。”钟夫人颇有些遗憾道。
钟羡忍着笑道:“孩儿陪您去。”
“还有那雍国公夫人,每次见面都跟我夸她儿子多好多好,你说我又没有女儿待字闺中,她老跟我夸她儿子做什么?再说了,她儿子再好,能好过我儿子么?过两日是她四十九岁寿辰,请帖都发过来了,不去又不好。一想到几个时辰都得听她夸儿子,为娘就头疼。”钟夫人装模作样地揉着额角道。
揉了半天也不闻乖儿子说话,钟夫人忍不住抬头看向钟羡。
接收到钟夫人小心翼翼试探的目光,钟羡故意蹙着眉头道:“娘,既然不是整寿,而雍国公夫人又只请了您这等女眷,孩儿去怕是不妥吧。”
“哎,有什么不妥的?只让你去拜见一下长辈罢了,又没让你与那些夫人小姐同桌饮宴。再说了,那些夫人们早不止一次跟为娘提过想见你一见,我一直以你学业忙为借口推脱了。你也说了现如今国子学放假了,她们必也得了消息,却让为娘再用什么借口去推脱?你就过去作个礼,备不住里头就有你将来的丈母娘呢。”钟夫人道。
钟羡还是一脸的为难。
钟夫人气鼓鼓地侧过身子,道:“父子一个德性,说话都不算数。”
钟羡见她情急之下连他爹也扯进来骂,终是忍不住笑道:“好好,陪您去,陪您去。”
钟夫人转怒为喜,问:“当真?”
钟羡道:“儿子何时骗过您?”
母子俩正和乐融融,钟慕白进来了。
钟夫人起身去迎他,钟羡也上去见礼。
钟慕白见钟夫人一脸喜色,问:“你们母子二人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钟夫人正想说话,钟羡却抢先道:“不过随便聊了两句,没说什么。”
钟夫人不解地向他投去一瞥。
钟羡却又行礼道:“既然父亲回来了,若无他事的话,孩儿先告退了。”
“怎么你父亲一回来你就要走,时辰还早,不妨再坐下来聊两句。”钟夫人道。
钟羡道:“父亲日理万机军务倥偬,怕是劳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吧,孩儿就不叨扰了。”
钟夫人看着钟羡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又看看一旁面色沉凝的钟慕白,迟疑地问:“老爷,你和羡儿……你们父子之间,没出什么事吧?”
钟慕白自她手中接过茶盏,眉眼不抬道:“无事。”
其后几天,钟羡果然说到做到,朋友的邀约一概推了,只陪着钟夫人各处悠游,可把钟夫人给高兴坏了。
这日母子二人去豫山上赏枫,钟夫人兴致高,不肯坐滑竿,硬要自己走路上去,结果走到半山腰就累得不行了。恰天清寺就在豫山上,于是钟羡便扶她去天清寺借了客房休息。
钟夫人在客房小憩时,钟羡步出客院,一个小沙弥过来招呼他,他便问道:“借问小师傅,寺中可有一位无嚣禅师?”
小沙弥作礼道:“无嚣禅师不大与外人见面,若施主是想听禅,不妨去寻别的禅师。”
钟羡道:“在下寻禅师有要事相商,非是为了论禅,还望小师傅告知在下无嚣禅师身在何处,在下自去寻他。至于他见或不见,但凭在下造化,如何?”
小沙弥有些为难,但见钟羡表情诚恳,他道:“若施主一意孤行,那不妨往后山去碰碰运气吧。若遇着在松下打坐,面上有疤者,便是无嚣禅师了。”
钟羡谢过小沙弥,便往后山去了。
天王殿,一名头戴帷帽的少女刚上完香出来,一抬眼便见一位公子正路过大殿右侧。她怔了一下,悄悄撩开帽纱偷眼看去。她知道芝兰玉树是指德才兼备有出息的子弟,但是,生平第一次,她想用芝兰玉树来形容一个男子的外貌。因为那人,真真当得这四个字。
钟羡步履矫健,不过须臾便已路过她的眼前。
少女有些失态地想跟过去,好在身后一声唤:“珍儿,你看什么呢?”
孔熹真小名珍儿忙放下帽纱,回身向她母亲孔夫人道:“没看什么。”
孔熹真自幼懂事,从未让父母家人操心过,故而孔夫人不疑有他,道:“走吧,先去客院休息片刻,用过斋饭,午后再回去。”
孔熹真应了,和侍女一起扶着孔夫人去了客院。
钟羡沿着石阶一路走到后山断崖,也未见有什么僧人在松下打坐。在断崖边上赏了片刻景后,他正欲下山,转身时却见不远处一株老松下露出僧袍一角。
他身形顿了顿,信步走了过去。
松下果然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僧在闭目打坐。那小沙弥曾说无嚣禅师面上有疤,此言太过委婉了。这无嚣禅师整张脸几乎都被烧伤的疤痕布满,眉目不辨面貌狰狞。
钟羡行佛礼,问:“请问这位大师,可是无嚣禅师?”
老僧不语。
钟羡看了看他融得像块肉疙瘩的耳朵,重新问了一遍。
老僧还是不语。
钟羡略一思索,一撩袍角,在老僧对面盘腿坐了下来。
如此过了大约有大半个时辰,老僧忽然睁眼,不忍卒睹的脸上那双眼却是目光炯炯精明睿智。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闭着眼坐在他对面的少年。这少年极年轻,看其气度衣着,应是出自豪门望族,然其又与一般的望族子弟有所不同。旁的不说,单就遇事的这份沉着与耐性,已是少有人及。
他看了钟羡两眼,便起身径自向山下走去。
钟羡敛衽起身,默不作声地跟在老僧身后一起向山下走。
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僧舍前。眼看老僧就要进入僧房也不回首,钟羡只得开口道:“傅老先生。”
老僧推门的手微微一僵,转身面对钟羡,声音沉哑道:“贫僧法号无嚣,施主认错人了。”
钟羡行礼道:“是晚辈冒昧了。晚辈明白,十八年前那场大火之后,世上已无傅老先生,只余无嚣禅师。然如今战火弥平天下将息,王朝甫建新帝寡弱,不知无嚣禅师肯否为天下苍生计,再次入世?”
无嚣道:“贫僧遁入空门已久,耳聋目盲行将就木,孤陋寡闻难堪大任,余生惟愿独善其身,还请施主勿再相扰。”
钟羡道:“非是晚辈执意相扰,只是新帝曾言,如禅师不肯入世,便让晚辈问禅师一个问题。若禅师的回答让他满意,他便不再派人打搅禅师清修。”
“若不满意呢?”
钟羡彬彬有礼道:“那恐怕晚辈就得在天清寺借宿几日了。”
无嚣与他僵持了片刻,最终也不得不向皇权屈服,问:“是何问题?”
钟羡道:“陛下问,禅师如何看待佛祖舍身饲虎这件事?”
都说伴君如伴虎,然佛祖为全虎之命,都能舍身饲虎,他无嚣身为佛门中人,又岂能因一己之私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畏惧去饲皇帝这只虎呢?这个问题于此情此景之下问来,叫他如何作答?根本就是无解之题。
所以最终无嚣也未说一字,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么一耽搁,待钟羡回到客院时,都已是午后了。
来到钟夫人所在的客房门前,听到里面有女子的说笑声,钟羡问守门的丫鬟:“夫人房里有客?”
丫鬟道:“回公子,夫人去吃斋饭时碰上了太史令夫人和小姐,于是用完斋饭便一同回来了。”
钟羡听说钟夫人房里有女客,正想离开。钟夫人却已听到他与丫鬟的对话声,于是派侍女开了门与他说话。
钟羡站在门外向钟夫人和孔夫人行了礼,按钟夫人吩咐先去斋房吃斋饭,再回来接她。
他目不斜视,故而未曾看到被侍女挡了一半身子的孔熹真,孔熹真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
见这个让她想用芝兰玉树来形容的少年竟然是太尉之子,她心中一时又是欣喜又是酸楚。
欣喜的是,她终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酸楚的是,太尉金印紫绶秩俸万石,而她爹太史令铜印黑绶秩俸六百石,地位悬殊。今生今世,她恐怕也只能藏着这份惊鸿一瞥带来的隐秘欣喜,无法忘记又无法触及地去过了。
下山回城的路上,钟羡本来打算如来时一般骑马,却被钟夫人叫去陪她一同坐车。
钟夫人掀着窗帘看了片刻沿路的风景,回过头冷不丁地问钟羡:“事情都办完了?”
钟羡愣了一下,思及今天与无嚣禅师在一起确实耽搁了挺久的时间,若钟夫人追问他的去处,他也不想撒谎骗她,于是便点了点头。
钟夫人叹了口气。
“娘,您别生气,我并非有意……”
钟羡想解释,钟夫人却拍拍他的手道:“我知道,你说要陪我出来游玩,陪我去赴宴的话都是真心的。你是我的儿子,一言一行是出自真心还是别有所图,我能分辨不出来么?我叹气不过是因为,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你却如此的费尽心机。你是想瞒过谁的眼睛呢?”
钟羡垂眸不语。
“昨夜我问你的父亲,你与他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难以释怀之事,他说没有。今日我再问你,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羡儿,告诉为娘,你和你爹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别拿你忙你爹忙来做借口,便是我没长眼睛,问一下府里的下人也能得知,近来你与你父亲的确是疏远了。你说,到底为了什么?”钟夫人问。
为了什么?因为他忽然发现,虽然他父亲口口声声要为先太子讨回公道,但在很多与之息息相关的事上,他却始终秉持不插手不作为的应对态度。
不管是当初的甘露殿投毒案,还是此番宝璐一案,他都是如此。
凭心而论,没有哪个儿子愿意去怀疑自己的父亲。但,有些事情,他这个做儿子的,也终是不能和父亲坦诚相待知无不言了。
抬眼看着满面焦虑的钟夫人,钟羡心中不忍,于是斟酌着字句道:“娘,您放心,不管如何,父亲总归是我的父亲。无论发生何事,孩儿宁可自伤,也绝不会去伤害他……”
钟羡话还没说完,手背上已被钟夫人狠狠抽了一下。他吃惊地抬头,但见钟夫人柳眉倒竖道:“这是让我放心?什么自伤也不伤害你爹?我看你就是欠抽,你敢自伤一个我看看?”说着又在钟羡手背上抽了一下。
见一向端庄的母亲竟然对他动了手,钟羡又好气又好笑,道:“娘,我只是打个比方。”
“比方也不行!什么都不行!”钟夫人说着说着,眸中就泪光闪烁起来。
钟羡见把自己娘亲给惹哭了,忙连连告罪,说了一路的好话也不管用。无奈之下,黔驴技穷的钟羡就给她讲了一段四个和尚的故事。
然后,信佛的钟夫人就被哄住了。
钟羡看着钟夫人意犹未尽的模样,心中长叹一声:想必日后是免不了要多找机会去见安公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