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繁花似锦
掉下一块石头能砸三五个官儿,三五个世家子弟,三五个商贾聚富。
哪怕是鸿胪寺所处的穷苦人家聚集的地儿,也都有能存身的宅子
再不济,像小尤儿那样乞食,也不至于瘦得皮包骨。
“大人,河对岸不是京城吗?”小幼崽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没看清河对岸以前
燕洵也以为那边跟京城一样。
但现在想想,河那么宽
一眼望去根本看不清对面,参天大树都跟小草儿似的矮小
河两边的人想要互通有无
必然得行船
水流那般湍急
只能用大船。
这么些日子在河边
燕洵没见到一艘河对岸过来的船,这边的船也没有过去的。
想要弄清楚此事却也不难
李木石年过半百
是工部的老工匠
便知道此事。
“大人,此事还得从当年河刚通水的时候说起……”李木石叹息道
“我家祖上当年就被抓了劳役开这条河
当时这条河其实只有三分之一宽。”
李木石这些日子除了干活就是跟着镜枫夜学学问
有时候也跟着小幼崽学,这会子说起三分之一这种话,竟是十分流利。
当年开这条河是为了方便货运,若是只有三分之一宽,造桥难度并不大。但当年的内阁大学士,还是首富,刘士明,向皇帝进言,说不如把河再加宽两倍,京城中不服皇帝的,亲近妖怪的,全都放到河对岸,以显皇帝仁慈。
这些年过来,河对岸的人只多不少,燕洵没看到船过去,那是因为京城的船每年只过去一次,送些被选中的人。
李木石说完,冲着燕洵深深行礼退下了。
“大人,当真是如此?”镜枫夜眼睛微微发亮,“那河对岸是不是很多都亲近我们?”
“不一定。”燕洵却道。
见镜枫夜目露疑惑,燕洵低声道,“小幼崽们都不在,我便说给你听罢。当年妖国强盛无比,人人苟且偷生,哪里有敢亲近妖怪的。我倒是听说当年先皇继位,可是砍了前面七八个兄弟的脑袋,先皇根基不稳,想要稳固根基,你说应当如何?”
“排除异己?”镜枫夜一愣,“难道……”
“当年孰是孰非我们不好说什么,但河加宽两倍,有这么个好机会,你说先皇会不会放过?”燕洵忽然严肃道,“为帝王者,所谓仁慈,不过尔尔。”
“人心当真复杂。”镜枫夜道。
燕洵笑了下,伸手捏了下镜枫夜的脸,果然也是硬邦邦的,一点都不如变成幼崽模样的时候好捏,那时候可是软乎乎跟嫩豆腐似的,“你记住,只要有人,就会有纷争。”
远处孙元宝领着壮汉们挥洒热汗,伶俐的哥儿们也都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再远处的妇人们也都忙活的热火朝天。
他们一起努力,让大桥一天一个样。
但内部其实也有纷争,人人都铆足了劲干活,希望能入了燕洵的青眼。孙元宝更是机灵无比,让自家儿子,孙尘儿跟着小幼崽们学习,现在都有模有样的。
“纷争也分好坏,只要你给自己划一条线,不要超过那条底线就够了。”燕洵转身看着河面,声音在风中吹散,“镜枫夜,或许有一天,我们都会站在对立的立场上,到时候,希望我们都能守住自己的底线。”
“不,大人,我永远不会那般。我用自己的人头、性命立誓,若是违背,愿意尸骨无存。”镜枫夜一字一句道。
妖怪立誓与人不同,受天地监督。
河水轰鸣,天上仿佛打了一个单雷。
燕洵猛的转身,盯着镜枫夜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如此便好。”
“大人。”镜枫夜上前一步,猛的拽住燕洵把他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扑上来的点点河水。
“没事。”燕洵忽然道,“这事儿得提早做准备。”
当天燕洵便带着弹弹幼崽出来,先去了茶楼听热闹,到了外面见着卖糖葫芦的,燕洵便松开手,弹弹幼崽哒哒哒跑过去。
“卢荟儿,我买糖葫芦。”弹弹幼崽抓出大钱,另外一只手还握着一块糖,笑眯眯道,“这个糖可好吃了,你一定要吃哦。”
小幼崽看上去跟寻常孩子一样,但如今燕洵闹出来的动静越来越大,坊间传言,说是年纪轻轻约莫不到二十岁,十几岁的小哥儿,若是一天带一个不同样的孩子,那就有可能是鸿胪寺少卿,燕大人。
传言还说,燕大人最爱干好事儿,若是谁被点中,那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给你。”卢荟儿给包好了糖葫芦,想着坊间传言,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大约确定那应当就是燕大人,但飞黄腾达什么的,约莫是假的。小幼崽给的糖十分香甜,卢荟儿上回不知燕洵的身份就吃了糖,这回知道了也没什么忌讳的,当即剥开糖纸。
糖纸里面除了糖,竟然还另有乾坤!
一幅画,一个铁驴,一个脑袋大大,一脸臭屁,身体像是小棍子似的小人儿。
卢荟儿一看就知道是谁。
满京城有铁驴的,王真儿和裴钰儿那一帮子小哥儿,每回骑着铁驴在街上招摇过市,都是满面笑容,秦十三也是,只有一位每回骑着铁驴出来都是一脸臭屁,仿佛谁欠了他八百两黄金似的。
卢荟儿还听到过有些刚正不阿的书生骂那个人,说他得了人家的铁驴还不知感谢,实在是又臭又硬!
那个人正是杨琼。
盯着糖纸看了会子,卢荟儿仔细收起来,等糖葫芦卖完,便拐弯抹角地进了个小胡同等着。他常走街串巷地卖糖葫芦,满京城的胡同都了如指掌,知道在这个地儿等,保准能等到杨琼。
得了糖纸,杨琼一看就知道叫他做什么。
这日一大早,杨琼便去了国子监,先是骂骂咧咧的,整个人都很不忿。很快全国子监的学生就都知道了,因着河边的大桥快要修完,而河对岸根本不能算是京城,都是这些年赶过去的亲近妖怪的罪民,杨琼家世代杀妖,自然不忿。
“凭什么,我不服!”杨琼一边骂着,骑上铁驴就去了河边。
许多人都等着看热闹,谁叫燕洵这些日子顺风顺水的,还搓了工部的锐气,都想看他笑话。
杨琼横冲直撞的来到大门口,也没等守门的汉子通报,骑着铁驴就闯进去了。
一路上骂骂咧咧的冷着脸,等进了小楼,杨琼这才脸色一变,笑眯眯得上了炕,冲着燕洵笑道:“大人,我这回表现还行吧?”
“行。”燕洵很满意,“我想知道河对岸的具体情况。”
“我爹说,河对岸亲近妖怪的没有,仇恨的倒是有不少。还有一些这些年都不安分,暗地里想要搞什么事。”杨琼早就问过杨叔宁,此时说起来头头是道,“大人,我爹说,桥要是能修过去,河对岸的人怕是都不能活。”
“是那位的意思?”燕洵神色一正,问。
杨琼点头,“京城外这些日子都在练兵。”
水泥桥能并排跑十辆马车,互相间隔都还挺远,若是真的修好,那么河对岸就和京城没什么区别了。皇帝想把对岸也变成京城,那么原本住在那里的人自然就不合适。
若是真的把对岸的人都杀了,他们原本就仇恨妖怪,如此一来,燕洵和小幼崽们将被迫登上风口浪尖,怕是桥一通就得出事。
皇帝打得好算盘,功劳他要了,地盘他也要了,还让燕洵背上仇恨。
“我爹不能抗命,也只能言尽于此。”杨琼皱紧眉头,嘟哝道,“道兵只杀妖怪,平民百姓,实在是……”
“凡事事在人为。”燕洵见杨琼郁闷,便点拨道,“你爹让你告诉我这些,无非是信任我。这样吧,让你爹什么都不用管,我到时候会上折子,提议河对面暂时需要劳役,我会帮忙把河对岸整成适合居住的样子。”
燕洵这么说,就是又要鸿胪寺出银钱了。
深深地看着燕洵,杨琼忽然道:“大人何必如此心善,那些人仇视妖怪,远比京城之人。”
即便是他们原本并不仇视妖怪,但被撵到河对岸,按在身上的理由就是亲近妖怪,如此一来他们如何能忍?自然是恨透了妖怪。
“无妨。”燕洵道,“银钱不算什么,人才是最宝贵的。”
“大人高义。”杨琼对燕洵再没有任何偏见,反而打心底里认同。
大桥眼瞅着就要建成,就差河对岸的最后一个桥墩,但若是搭上木板,便能踩着到桥上。这几日,孙元宝领着壮实的汉子们守在桥头,日夜不停歇。
燕洵的折子递上去,经由周光的手。
当天周光便亲自来了河边,道:“贤弟,这淌浑水你不该进去。鸿胪寺如今发展正好,何必再无事找事。听为兄一句话,等桥建成了便回鸿胪寺吧。”
河对岸的人仇视妖怪,也早已能看清楚造桥墩的时候,必然有黑白幼崽帮忙,到时候若是幼崽伤了,燕洵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有人伤了,那皇帝恐怕会小题大做。
周光认同燕洵这个贤弟,知他有大才,此时心中无比着急。
“周兄,若是我此时回鸿胪寺,那么这座桥会变成什么样?沾满鲜血,变成血红血红的颜色,或许几百年都冲刷不干净。”燕洵展开白皙的手掌道,“我这一生,手上从未沾过鲜血。”
“此时不同往日。”周光见燕洵如此固执,更着急,“你就不怕皇上怪罪吗?”
燕洵轻轻摇头,“周兄,你是否早就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
“贤弟!”周光大声道,“现在你的功劳已经足够名垂青史,那些小幼崽立功也足够多,还能去城里逛逛,这样难道不好吗?你还想要干什么!”
看着周光的样子,燕洵微微垂下眼睑,他果然早就知道,难怪从不来河边。
“我心里放不下那么多人命。”燕洵轻声道,“我也背不起那么多人命。麻烦周兄帮我把折子递上去,结果如何,便听天由命吧。”
“贤弟当真心意已决?”周光问。
“心意已决。”燕洵点头。
“哎!”周光狠狠跺脚,转身走了。
他愈发认同燕洵,这么好的人才,为大秦所做的贡献是周光这辈子都比不上的。此时见燕洵放不下那么多人命,周光更是无法再说什么。
回到内阁,周光亲自拿着折子面见皇帝。
他能做的不多,只能为燕洵做个担保了。
皇帝心意已决,河对岸都是些仇恨妖怪的人,内心怕是对他这个皇帝认同也不多,不如利用一番跟鸿胪寺有点冲突,打击打击鸿胪寺的气焰,让燕洵吃点苦头,再全都杀了,那么大块地方就还是京城,多好。
然周光担保,河对岸确实需要修正,皇帝黑着脸,到底还是同意了,只是心中对燕洵的印象却不怎么好了。
燕洵得了消息,瞬间便知道周光肯定做了什么,若是他不帮忙,燕洵这个鸿胪寺少卿怕是得降为鸿胪寺丞,亦或是连个官儿都不会有了。
河对岸依旧虎视眈眈,偶尔有人往这边扔石头。
小幼崽们知道其中的厉害,这些日子都没敢往桥上去,他们是不怕这些人,而是害怕连累他们心目中最最重要的燕洵。
“大人。”黑白幼崽主动找到燕洵,“我去造桥墩,大人不用管我。”
“我自有办法,放心吧。”燕洵笑眯眯道,“我想了个很损的招数。”
“啥招数?”黑白幼崽问。
燕洵想起自己的招数,忍不住笑。
河对岸不属于京城,存在非常特别,自古以来就没有敢跟河对岸打交道的人,更没有做生意的,他们只能自给自足。
河边田地倒是肥,但也就那么点儿地方,能种多少庄稼?
燕洵把情况跟小幼崽们一说,大家都是眼睛一亮。
最后只要把靠近河岸的桥墩造好,上面造桥就简单了,用不了几天功夫。
水泥、石头、钢筋都准备好。汉子们一一运过去,和河对岸的人对视。
燕洵带着小幼崽们慢慢往前走,镜枫夜扛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大网跟在后面,汉子们路过都十分好奇,因为他们也不知道燕洵究竟要做什么。
到了尽头,燕洵停下,看着河对岸聚集的人,小幼崽们都躲在燕洵身后。
许多都是瘦巴巴比当初小尤儿还瘦的孩子,几个年纪稍微大一些的,大腿细地能看到骨头形状,身上穿着破布,看样子是自己织的布,十分粗糙。
全都黑瘦黑瘦的,一双双眼睛麻木又仇恨地看着燕洵这边。
“大人小心些,他们会扔石头,不过力气都不大,扔不过来。”孙元宝赶忙过来提醒,“大人后退些,小心无大错。”
“恩。”燕洵真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们那边有管事的吗?出来说话。”燕洵忽然大喊。
对面的孩子们动了动,一个看着身上稍微有点肉的汉子走上前,一双眼睛十分阴霾,“你是什么人?那些都是妖怪吧?送来给我们杀的吗?”
“恩?”燕洵皱眉。
“大家,杀了妖怪立功啊。”肉汉子忽然喊道,“杀了妖怪就能去河对岸,吃香的喝辣的,想吃什么吃什么,不用在这里受苦!”
河对岸的孩子们眼睛终于亮了,全都看向燕洵身后的小幼崽们,跃跃欲试想要过来动手的样子。
但燕洵这边不但有小幼崽,还有孙元宝领着的一大群壮汉们,就那些瘦巴巴的孩子若是真的敢过来,恐怕会被直接拎起来扔到河里。
“你要杀了他们?”燕洵挑眉,声音冷了下来。
“妖怪本来就是该杀的,我们杀了妖怪立功,就能去河对岸!”肉汉子忽然从身后拖出一块破破烂烂的木板。
“大人。”孙元宝忍不住了,想要把木板弄到河里。
燕洵却依旧从容,“无妨,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小幼崽们听说这些人要杀自己,虽然都有点害怕,但再抬头看看挡在最前面的燕洵,忽然就不那么害怕了,个个挺起小胸脯。
肉汉子把木板搭到桥突出的钢筋上面,使劲踩了踩,看上去竟然很结实。他振奋道,“快过去啊,杀晚了没得机会去河对岸,可别怪我没提醒!”
“哦!”有个瘦高瘦高的孩子突然动了,抢在肉汉子前面冲上木板。
“大胆!”孙元宝赶忙挡在燕洵前面。刚喊了一嗓子,那孩子因为太瘦太饿了,踩在木板上,低头看了眼湍急的水流,竟然眼睛一晕,身体一歪,掉下去了。
燕洵赶忙道:“开始!”
“来了!”镜枫夜忽然抢上前,手中巨大的网兜猛地挥下去,力拔山兮的气势冲到下面,竟然把那个男孩捞到了。
再一用力,男孩就到了燕洵这边。
刚被捞上来,男孩很懵,呆呆地看着燕洵和小幼崽们。
“开始!”燕洵忽然道。
小幼崽们顾不上看这个男孩,赶忙散开,跑过去打开一个木桶!巨大的木桶上面盖着严丝合缝的盖子,没打开之前谁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然而此时一打开,木桶中瞬间冒出一股子热气。
花树幼崽双手伸进去
捧出一个木头做的盘子。
男孩眼睛顿时暴亮,使劲咽口水。
“你叫什么?”燕洵拿起一个煊软热乎的馒头晃了晃,蹲在男孩面前,温声道
“你们聚集在河对岸想干什么?你要想清楚再回答我,说实话,我就给你馒头吃,说假话,我便把你扔回河对岸。”
香喷喷的馒头,不是精面,但粮食的香味更浓郁,仿佛还放了糖,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