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里一墙紫藤,花香依旧。
杨沅也不客套,直接在木墩上坐了下来。
丹娘走到他对面,把掸子放到一旁的墩子上,瞟一眼杨沅,晕着脸儿道:“奴一个妇道人家,伙计们平时都不太怕的,未免就放肆了些,有些风言风语的,大官人你莫要见怪。”
杨沅道:“无妨!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随他们说去,我又不会掉块肉。”
丹娘羞涩道:“就怕他们得寸进尺,以后再有些更过分的流言绯语传出来,不免污了大官人的耳朵。”
杨沅笑道:“谁叫丹娘你生得这般美丽呢,若是一个丑妇人,我就是宿在你店里,也不会有人传闲话了。”
“官人这么说,倒成了奴奴的不是了。可是,这又何尝不怪大官人你年少英俊,一表人才呢?”
杨沅道:“这你可怪不到我的头上。就算我是個八十岁的老翁,走路打晃儿,上榻都要用爬的,只要是和丹娘你这样美貌的女子来往,也一样有闲话传的。”
两个人这机锋打的,丹娘又捉摸不定了。
大官人究竟是在夸我美貌还是在暗讽我摆“美人局”的出身?
人家真的守身如玉的,奈何……怎么证明给你看呀!
丹娘这厢正在懊恼,杨沅已经谈起了公事。
“金人使团在我大宋不会待的太久,我们的计划要尽快开始实施了。”
丹娘收敛了心神,问道:“大官人想好怎么做了吗?”
杨沅道:“首先,我要制造一个声势盛大的场合为你扬名。
我有一个朋友,鸭哥。他水性奇好。
我想,可以让他帮忙找群弄潮人来,先搞一场弄潮大会,诱那完颜屈行来看。
你,也要在那个时候出现,我再请个人来,为你造势。
这样一来,便可以吸引完颜屈行对你的注意,引他主动去追求你……”
丹娘原本是摆“美人局”的,这一行做事最忌张扬。
因此听到这里,本能地有些惶恐,忍不住问道:“官人,制造一场邂逅,难道不是环境越清幽、行人越稀少,越容易让两人相悦吗?为何要如此张扬呢?”
杨沅道:“因为,我要让他觉得,此女高不可攀。越不容易得手的,他才会越珍惜,不是吗?最重要的是……”
杨沅沉吟了一下,微笑道:“我发过誓,不会让你受人伤害。完颜屈行的家族,如今在虏廷的处境并不好过,贼亮一直想找他们家族的麻烦。
这种情况下,只要你名气够响亮,隐藏的身份够高贵,完颜屈行就会愈加的不敢对你用强,哪怕他不怕触怒我们宋廷,也会担心被贼亮拿去做文章。”
丹娘听了,心中一阵感动。
有一种女人,很善于自我攻略。
你说没主见、没见识、胆小怯懦的那种?
不不不,恰恰相反。
这种女人,通常都很自信。她对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有着清晰的意识,并且知道如何展示和发挥自己的优势。
她懂得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绪、控制自己的欲望,并且能主动的制定她的目标和计划,去实现她想要的情绪价值,宣泄她的欲望。
她有勇于尝试,乐于冒险的基因。
游手界的大手子“雪玉丹娘”,恰恰具备以上这些特质。
杨沅前半段话,她已经左耳进,右耳出了,她此时能记住的就只有那么一句:
“我发过誓,不会让你受人伤害。”
于是,丹娘晕晕乎乎的,有种想扑到杨沅怀里哭的感动。
杨老板还在认真地给他的一号员工讲解着他的PPT:
“这个完颜屈行好美色、好附庸风雅,那我们就投其所好。
不过这完颜屈行非一般人物,若想让他对你倍加珍视、越发求而不得,你便需要一个特别一些的身分。”
丹娘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开始认真听杨沅讲解。
杨沅对她如此呵护,她现在只想努力帮杨沅完成这个任务,叫他明白,她是值得的!
听到这里,丹娘不禁好奇地问道:“官人打算让奴家扮个什么身份呢?”
“江南国主后人!”
丹娘顿时目瞪口呆。
杨沅道:“金人对于我中原文化,称得上是顶礼膜拜。而在金人眼中,江南国可是比我大宋更正宗的中原文化衣钵传人。”
杨沅笑了笑,说道:“我宋太祖皇帝,名闻天下的是他的盘龙棍和太祖长拳,李后主呢?”
李后主,那是一代词宗。
而金人,鄙视中原武功,却极为崇尚中原文化。
江南国,指的就是南唐。
但南唐只是后人对它的称呼。
南唐人自称大唐,宋人则称南唐为吴唐或者江南国。
杨沅道:“江南国、李后主、大小周后……,这些人物,在好附庸风雅的完颜屈行眼中,有着莫大的魅力。
你若有这样的身份加持,完颜屈行见了你,会不会有点上头啊?哈哈!”
丹娘期期艾艾地道:“可……李后主的后人,我能行吗……”
也不怪她露怯,丹娘当然明白一个足够高贵的身份,对一个女人的魅力会有多么大的加成。
丹娘摆“美人局”时,也曾角色扮演过。
只不过她以前扮过的最高贵的身份,也只是一位致仕知县的女儿。
还有一次,则是扮了某州一位盐铁副使的如夫人。
现如今杨沅给她的这个新身份,她觉得自己有点接不住呀。
丹娘为难地道:“官人,奴家只是一个民间女子,言谈举止,家居处境……
就算李后主的后人没落了,那气度也不是奴家扮得来的。
金国小王子并非寻常人物,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杨沅笑道:“光凭一个身份,自然是不成的。
你不用担心,这些方面,我已经有所考虑。
你安排个可靠的人帮你在柜上顶着,莪会尽快找一位高明的女师指点你。”
杨沅又对丹娘细细嘱咐一番,马上起身告辞,去解决相应的细节问题。
杨沅刚走,青棠就跟小耗子似的溜进了院子:
“姐姐姐姐,怎么样了,杨大官人对你动心了么?”
丹娘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嗔道:“动动动,动什么动,哪有那么快的!”
青棠撇嘴道:“怎么就不能快了,你以前想对付的男人,最多都不用三天就拿下了。”
“那能一样吗?人家是想要他做我男人,又不是做冤大头,还能随便用些手段对付他?”
青棠不以为然地道:“怎么就不能用手段了?
叫他晓得师父你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入得了卧房……
他不知会有多开心呢,怎么会看轻了你?婆婆妈妈忸忸怩怩的。”
丹娘大怒:“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你行你上啊。”
青棠不服气地挽起了袖子:“我上就我上,你等着,下回我叫你看看本姑娘的本事。”
丹娘一把抄起了鸡毛掸子:“臭丫头,这才是你的本来目的吧?
连你师丈的主意都敢打了,你个欺师灭祖的小蹄子。”
青棠捂着屁股,咯咯笑着跑回大堂去了。
丹娘把掸子往桌上一扔,坐回墩上,托着腮儿。
她先悠悠叹了口气,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地眼波如醉,靥上粉晕漾漾起来……
……
杨沅离开“水云间”,沿着西湖继续走,过了太乙宫,就到了“万寿观”。
杨澈一路跟踪至此,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想现身质问杨沅,可迟疑半晌,却还是跺了跺脚,转身去了“陌上花”。
他不想和弟弟正面冲突,自从找回弟弟,他都没和弟弟说过一句重话儿。
杨澈一走,跟踪他们的两伙人自然也就分开了。
万寿观是奉祀大宋皇帝本命星君的地方,是官家道场。
这里不仅长期驻扎着两个内侍太监,还有负责宫观保卫和洒扫的一百五十名役卒。
此间真正的修道之士反而只有十几个人。
杨沅一进后观就冷清了多了,一路走去,只遇到几个吏卒和一个老道士。
宫观最后一进的左配院儿里,草木深深。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摆着些石鼓石碑、汉瓦秦砖……
绕行进去,便是一处举架极高的屋舍,里边凌乱地摆着青铜鼎、承露盘、陶器根雕什么的……
墙上不起眼处,挂着一口宝剑,仔细一看,剑柄上还有两个小篆“太阿”,竟然是秦始皇的佩剑。
佩剑旁边还挂着一副隶书的字贴,书法丰腴华丽,上写“朕闻上古其风朴略,虽因心之孝已萌……”
定睛细看,却是唐玄宗亲笔的一副《石台孝经》。
杨沅此前曾多次到这里送过“索唤”,懒得多看。
他伸手拂开梁上悬挂下来的一条长巾,抬腿踩在一匹陶马背上,扬声唤道:“萧旧师,萧旧师在吗?有生意上门啦!”
“是哪位客……,哦,杨家二郎啊。你个闲汉,我今日又不曾索唤,你有什么生意给我做?”
内室里走出一个人来,四旬左右,面容清瘦,穿一件褪了色的蓝袍。
他的蓝袍外面,还系着一条浅黑色的作裙。
他那蓬松的发间,满是陶土灰和木屑刨花,作裙上也满是木屑和灰尘。
门后边探出一个半大小子的脑袋来,那是萧旧师的儿子。
萧家这孩子十三四岁年纪,每天都在这里跟着他爹学习家传的仿古手艺。
萧旧师名叫萧千月,乃是专门从事古董仿冒做旧的一位匠师。
旧师与贩假不同,旧师会明明白白地告诉客人,他就是在仿古。
旧师仿的像那叫有本事,就连皇室也喜欢找旧师打造仿古器物作为宫廷摆设。
萧千月靠着一手高明的仿古作旧手艺,赚的盆满钵满。
别看他此时这般模样,实际上这里只是他租下的一个“工作间”。
萧师傅在寸土寸金的临安城里,可是有一幢三进三出的大宅子,还有一妻两妾的。
萧千月看清杨沅此时的动作,顿时把眼一瞪:
”你的手拿开,那是杨贵妃用过的浴巾,别弄脏了。
哎呀,别踩我的马,那是冠军侯小时候骑过的。“
杨沅吓了一跳,赶紧从霍去病的陶马上挪开脚,又离杨玉环的搓澡巾远了一些。
杨沅在狭窄的过道上站定,这才笑道:“萧旧师,我一个闲汉自然是没本钱和你生意的。
今日是受人所托,请你做几件器玩古物。”
“想做什么?”
杨沅笑道:“我那东家,想请萧旧师给她做几件江南国宫中物,旧师可做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