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屠羲英这等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前辈不同,新秀赵志皋在自觉没好事的情况下,没办法那般从容。
前者作为四品堂官,小九卿之一,哪怕是整个大明朝,都是排得号的人物。
可即便是这般显贵高官,赵志皋也分明听到堂内皇帝的责问,以及看到了屠羲英走出来后,那难看的脸色。
那自己区区一个六品翰林院修撰,岂不是要被折辱更甚!?
当真是好严苛的皇帝!
怀着这般忐忑的心情,赵志皋跟在邓以赞身后,埋着头亦步亦趋走进了吏部的考功司大堂。
赵志皋首次受召面圣,却不敢抬头目睹一番皇帝尊荣,只仓促下拜行礼:“臣翰林院修撰赵志皋,拜见陛下。”
出乎意料地。
并未如他所料,皇帝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反而传入赵志皋耳中的声音略显温和。
“赵卿起来罢,眼下并非朝会,赵卿不必太过拘礼。”
赵志皋得了这话,心神略微安定。
又是一顿谢恩,才缓缓抬头,将堂景象收入眼底。
赵志皋的余光两侧,正好是吏部两位侍郎,分坐在大堂左右。
而申时行的首,则是张居正坐在班列,似乎被皇帝传阅了什么,仔细翻阅着。
温纯的班首,则是高仪端坐,似乎感受到赵志皋的打量,转过头略微颔首示意。
几人都被皇帝赐了座,却是一副私下奏对的模样。
而堂而皇之占据考功司大堂的皇帝,正一身常服,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看不出喜怒。
八月万寿节时,赵志皋还遥遥见过皇帝,眼下两月过去,皇帝又长开了不少。
只看了一眼,赵志皋便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这时候,皇帝的声音再度传来。
“赵卿,朕皇祖父、皇考的实录,修得如何了?”
赵志皋听到实录二字,心里一沉,果然还是逃不过一顿训斥。
他是翰林修撰,从讲、读、编、检之事,自然是有活干的。
干活,就意味着要被考成。
而编撰实录,就是赵志皋这一年里所考成的本职。
皇帝现下问起,八成是对他负责的部分,有所不满了。
赵志皋好歹不像屠羲英一般滚刀肉,他思忖片刻,小心翼翼答道:“回禀陛下,两朝实录,正按部就班编修,臣所编撰的部分虽略有拖延,但亦会尽快追平。”
既然都问到头了,自然是避无可避,只好表态尽快补。
他当真不是有意对抗大政,实在没忙过来而已。
穆庙在位六年,实录按惯例修个三五年也是常事,结果张居正为了考成法强压,生生压缩期限。
去岁十月才开始编修,竟限期明年八月之前成书!
世宗驾崩了四年才开始修实录,谁想到穆宗驾崩两年内,实录就要修完?
事发突然,他提前一两年就广邀同道约好的讲学,总不能无端取消吧?
赵志皋正思绪万千的功夫。
只见皇帝点了点头,好奇追问道:“尽快追平啊……赵卿明年难道不讲学了吗?”
赵志皋心头一跳,只感觉晕头转向。
难怪屠羲英神色难看地走出去,小皇帝实在太严苛了!
都打算补了,怎么还要拿讲学说事!
他一时想不到如何应对,只得慌忙跪地。
朱翊钧看着赵志皋,神色难明地摇了摇头。
他缓缓开口道:“如今,考成法试点方一年,事务体量骤增,诸卿不大习惯朕也能理解,这才给了三年之期下磨合,陟罚百官的同时增减各部司事务,以堪合宜。”
“卿既然说会追平实录编修的进度,朕也不好过分苛责于你,不过是以观后效罢了。”
“但,朕皇考分明下过谕旨,禁止朝官开坛讲学,赵卿,为何视若无睹?”
赵志皋听到皇帝温声细语地问罪,抿了抿嘴,一言不发。
先帝禁止的事多了,还禁止贪污呢,也没见少啊!
况且讲学这种事也不只他一人在做啊!
再者说,皇帝难道就没有乱命?
他赵志皋参与讲学之事,已然数十年,可比做官这几年久,岂能说弃就弃?
在他还在求学的时候,衢州衢麓讲会、杭州天真讲会、龙游水南会、兰溪兰阴会,对他的帮助何其之大?交游的好友何其之多?
这些恩情、人脉难道能说弃就弃?
当初他“有期必至,毋敢后焉”,难道做官后,反倒要“割席断交”?
过了好半晌,赵志皋才生硬回道:“回禀陛下,臣并非是在讲学,不过是友人交游会谈而已,请陛下明鉴!”
人是跪地的,语气是不服的。
朱翊钧闻言,失望地摇头。
他倒是不介意给赵志皋赶回浙江,让其好好讲学。
但如今的问题在于,翰林院作为内臣辅臣的储备之地,氛围已经被赵志皋搞差了!
其人师从钱德洪,从游于王畿,座师李春芳,馆师赵贞吉,可谓是根正苗红的心学传人,阳明徒孙。
这就导致了,翰林院中,有一大批人聚拢在赵志皋周围。
隆庆二年的状元罗万化、隆庆五年的状元张元忭,都是王畿的弟子,以长辈事赵志皋。
嘉靖进士耿定向、曾同亨,以浙中王门传人待赵志皋。
小一辈的庶吉士邹德涵等,更是视赵志皋为同志盟主。
这一群人在翰林院内部,以及各部司衙门之中,发展小团体,以京师讲学大会为由,订盟结社“集部院司寺诸郎署同志,订盟讲学于兴善寺之僧舍。”
这种朝廷内部衍生的学术小团体,不管是不行的。
也只能从赵志皋典型入手,进行精神打击。
想到这里,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赵修撰,你与屠卿不同。”
“他是嘉靖进士,不将皇考诏令放在眼里也就罢了,而赵卿你却是朕皇考钦点的探花郎,天子门生。”
“且不说忠君,何故连尊师之道,也抛诸脑后?”
“虚应哄瞒、托词遮掩,这便是赵卿的磨刮坌垢,契悟性真?”
拿捏人,得从关键要害说起。
这位后世首辅,朱翊钧多少还是了解的。
作为王学左派正宗,忠君或许不放在心,但要问一句为什么不尊师,心里八成就不得劲了。
果不其然,赵志皋听了皇帝这一句话,神色些微动容。
朱翊钧步步紧逼,沉声道:“赵卿。”
“士之仕也,将以行所学也。学未明而使仕,是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多务玄解、靡实用,卒不能持此以用世。”
“馆师的教诲,可有听进去万一?”
如果说先前皇帝几句话,赵志皋只是略有动容的话。
这话一出,赵志皋已然有些难堪了。
朱翊钧话里赵志皋的馆师,指的便是赵贞吉。
这话,自然也是引用的赵贞吉在翰林院教授庶吉士的原话。
与某些刻板印象不同,赵贞吉是一个极有担当的人。
当初庚戌之变,世宗问策,六部九卿一整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可官集议,竟日无语”。
问到徐阶的时候,更是只能敷衍“君必有良策”。
这个时候,也只有赵贞吉“奋袖”挺身而出,讨来大任“未有督战事权可统摄诸将以行者”。
同样,老赵虽然也热爱讲学,但他讲究一个“志为圣贤,讲学定志”。
对于只会讲学,不会干事的,反而会嘲讽一句“务玄解、靡实用”。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朱翊钧直接抬出了赵志皋的老师,对他的行径,大加否定。
他静静看着赵志皋,等着这厮的反应。
……
承天门外,衙署众多,自然也免不了人多嘴杂。
尤其皇帝视阅吏部也就罢了,还偏偏升堂接见朝臣。
各署衙门的官吏观望打听的同时,亦是免不得议论纷纷。
尤其是与吏部衙门只隔了一个工部銮驾库的翰林院,早就三五人一凑,高谈阔论。
赵志皋平日办公的值房中,四处桌案,恰空了两处。
而房间内剩余的二位翰林,此时则各自坐在案前,隔空交谈。
“陛下受元辅与定安伯影响实在过甚了。”
“屠部堂与赵汝迈,这辈子恐怕还未受过这等折辱。”
一名面容不过二十余岁,身着翰林官服的年轻男子,执笔写着什么东西,一面感慨道。
隔壁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各部署衙门。
多有为屠羲英抱不平者堂堂四品堂官,岂能这般公然折辱?
实在太过严苛!
至少于慎行是这样想的,这才忍不住有所流露。
而听了这话的李长春,似乎没理解其中的意思,随意道:“凡事不劝则无以进,不惩则无以戒,政事尤其如此。”
“陛下能身体力行,不仅是二位首辅的身教,亦离不得诸位讲官言传。”
“这道理我自然明白,于讲官就不必在此邀功了。”
于慎行如今虽然才二十九岁,但架不住中进士早。
在翰林院堪磨了五年,如今已然是补了皇帝日讲官,御前讲学了。
但或许是出身好,少年得志的缘故,于慎行很多时候说话也经常不经遮掩。
譬如官年的事情,就私下写文章,四处与人谈及。
略显轻佻。
反倒是李长春。
虽是与于慎行同岁,甚至作为二甲第一,名次还比于慎行高出六十位。
但就因为出身四川的缘故,没有乡党提携,缺少经学流派的教育资源,仕途甚至比不于慎行。
受了官场毒打,李长春的为人处世,逐渐带了些许谨慎。
于慎行摇头更正道:“并非是邀功,而是以为考成法,有些求治过急了。”
“我知内阁是为迅速扭转颓势,更正官习,本意自然是好的,但实在太过严苛了!”
“过去三年之事,如今往往压于一年。”
“咱们尚且为求赶工疏于雕琢文字,地方州府官吏又如何?就怕为了免受责罚,严刑催科,戕害百姓啊!”
以于慎行的角度来看。
同科的赵志皋偶尔去讲学并不算什么问题,毕竟编修实录,本身不是什么急切的事情。
按照以往的进度,世宗死了四年才开始编修实录,有谁急了?
偏偏考成法一出,内阁就像催命一样,压缩工期,才让热爱讲学的赵志皋,无法完成内阁交办的繁重任务。
这哪里是赵志皋的过错,分明是考成法太过严苛所导致的啊!
可怜无辜的赵志皋,还要被皇帝叫去吏部训斥遭受折辱。
李长春闻言翻了个白眼。
有没有可能,以往的十余人写一本六年的实录,还要三五年,本身就太过清闲了。
但毕竟是一个值房的共事,说话不好太直白。
他只好打趣道:“吴中行今晨邀你去伏阙,彼时可远应该顺水推舟的。”
于慎行见李长春不愿意聊这事,不满地看了李长春一眼。
不过听李长春提及吴中行,倒是也有些感慨:“还真别说,吴中行这次可是赌对了。”
“方才我听闻,陛下去吏部是带着吴中行他们的,名望、圣眷,恐怕是一举两得了。”
李长春听了这话,忍不住嘟囔一句:“人也被他们得罪完了。”
于慎行正要说话。
突然值房外走进来一人,正是同科的王家屏。
见王家屏,两人不约而同闭了嘴。
虽然这位王忠伯只比他二人大七岁,但实在不好相处至少不能当作随意谈及时事的好友。
王家屏从来不会给人甩脸色,因为他本身对谁都没个好脸色,私下他们不太清楚,但当值的时候,二人从来没见其笑脸相对过。
再加王家屏举行轩朗,一板一眼,翰林院私下都称其为“端人”。
这其中到底是夸奖还是起外号排斥,就不好说了。
最初的时候,一众翰林都以为此人不过是在邀名养望罢了。
当初王家屏编撰实录时,涉及到高拱胞兄高捷,其曾在江都御史任,贿赂赵文华,高拱特意嘱咐王家屏曲笔隐讳一下,王家屏直接拂袖而去。
众人得知后,按着花花轿子人抬人的路数,配合地给其人传唱直名。
按理说大家伙给你传了好名声,你应该投桃报李,下次给大家伙传唱一番才是。
结果,轮到王家屏抬轿子的时候,竟是无动于衷,不与众人为伍。
众人这才发现,这厮不仅是犯,甚至是连同僚的面子也不怎么给!
这种人不被排斥就不错了,同僚反正是不敢跟其聊什么出格的话题。
李长春轻咳一声,岔开话题:“忠伯从宗人府回来?赵汝迈在吏部奏对得如何了?”
宗人府与户部,离吏部就隔了一堵墙,今日不少官吏都在那边听墙角。
王家屏虽然是去宗人府送册书公干的,但必然也会关注些许。
王家屏刚才坐下,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回道:“没如何,陛下因实录编修进度有所拖延而不悦,借着赵馆师的话训斥了赵汝迈一番。”
李长春跟于慎行对视一眼。
这还叫没什么?跟指着鼻子骂有什么区别?
于慎行好奇追问道:“然后呢?”
王家屏抬头看了一眼赵志皋的空位,面色古怪道:“说是赵汝迈俯首认错,明日便登报向赵馆师忏悔,承诺解散京师大学会,学问没修成之前,再不轻言讲学。”
“陛下还特意叫了通政司过去,嘱咐将报纸送到四川内江赵馆师的家中去。”
李长春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而后赶忙捂住嘴。
他轻咳了两声,装模作样摇头感慨道:“赵馆师曾言,即仕即学,游刃有余地矣,待赵汝迈什么时候也游刃有余,不再考成下等了,自然就能重开讲坛了。”
于慎行没李长春这么损。
反而有些共情,叹息道:“陛下实在太过严苛。”
登报忏悔,实在折辱过甚了。
分明是说好哪怕考成下等,也有机会限期改正的。
王家屏突然开口道:“也不是陛下严苛,不过是凡事必有初罢了。”
“陛下除了训斥了屠部堂与赵汝迈,亦是大肆褒奖了考成优者数人。”
在场三人,谁不是把史书典故记得滚瓜烂熟。
凡事必有初,及其初而为之则易,无其端而发之则难。
事情刚开始时去做它会比较容易,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开端再去着手做就会变得困难。
王家屏站在中枢大政的角度替皇帝说话,当然没错。
但赵志皋被抓了典型,也是不争之事。
就看站在谁的角度说话了。
于慎行暗自摇头。
王端人不给同僚说话,反而进行了一番理客中发言,也难怪不得同僚喜欢。
于慎行不再说话,有些冷场。
李长春适时接过话题道:“不知都奖赏了些什么人?”
据说是三年评优,必有升迁。
李长春难免有些好奇都是什么情况才能拿到一个优。
王家屏伏案疾书,一边随口答道:“譬如户部员外郎王用汲。”
“顺天河间二府所属霸州及武清、文安、大城、静海四县原额苇地四千五百七十七顷,岁徵银九千一百五十四两,贮节慎库。”
“但今岁户部核查时,发现历年所徵十无一二,乃徒以资乡豪之兼并,充吏胥之囊橐。”
“吏部、科道以其查畿甸弊政为由,评了其人优。”
“亦或者南京刑部侍郎王锡爵。”
“今岁北直隶重囚,有三百九十七名。其中含冤茹痛者不知凡几。一至法司,万口莫辩,一涉盗情,不问真伪,百方拷打,备极惨,招认出于逼迫,赃物不无装坐。”
“反观南直隶,王侍郎事必躬亲,每遇重囚,分送与审官员,使晓然知其始末原繇,推鞫之际不厌详悉,还百姓公道,立法司威信,评优。”
王家屏娓娓道来,李长春若有所思。
凡事必有初。
头几年考成不合格的,罚得肯定是最狠的,但赏的,必然也是最厉害的。
今岁没摸到门路是来不及了。
但如今模板案例一出,明年未必不能争一争啊。
想到这里,李长春不由撇了撇嘴:“也不知咱们翰林院这种清闲衙门,有没有人能得考。”
话音刚落。
房门再度被推开。
三人齐齐抬头看去。
只见是顶头司,少詹事兼侍读学士掌翰林院事王希烈匆匆走了进来。
三人连忙起身行礼。
“王师。”
“老师。”
王希烈挥手打断了三人行礼,仓促道:“快,陛下来翰林院了!随我去迎接!”
他又看向王家屏,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句:“稍后受赏,不要说同僚的不是。”
还一章应该比较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