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22年,还是81年,春节前的火车站,都是回乡人深恶痛绝,但又不得不面对的战场。
尤其是81年,虽然流动人口少,但是火车班次更少,
没有自驾,汽运、航空这些补充性的交通工具匮乏,所有的客流压力全都挤到了铁运上。
李野站在省城火车站外面的高台上,看着脚下一望无际密密麻麻的人头,感觉密集恐惧症都快犯了。
这还是东山省的省城,要是霍南省城那种铁路枢纽城市,那就更要了命了。
因为那时候国内的火车很多都是不能直达的,要在这种枢纽城市中转。
李野上辈子听父亲的军人朋友说过,七八个小伙子回家探亲,路过霍南省城竟然挤不到那个中转签章的窗口,
无奈之下只好隔着栏杆,把一個战友扔了个空中飞人,踩着人头才抢到窗口去的。
但就是看着眼前这“不算太挤”的场景,李野也深刻怀疑像柯老师那样优雅的独身女性,能不能应付这种“双脚离地却站着不倒”的恶劣环境。
但是李野身边的李大勇和靳鹏,却一点都不觉得“密集恐惧”,反而都有些兴奋。
靳鹏道:“小野你知道吗?从这里坐上火车,两天两夜就能到羊城,那里遍地都是金坷垃,拿麻袋随便装回来就能发财......”
李大勇则是看着高高的火车站楼顶,向往的道:“也不知道我们明年,是不是能从这里坐上火车,去远方上大学.......”
八十年底的人,走出家乡的机会太少了,很多人可能几十年都困在方圆几十里的一县之内。(笔者老家很多女性亲戚就是这样。)
所以志在四方的好男儿,都对远方充满了渴望,对未知满怀着期待。
李野抽了一口烟:“明年吧!明年你和郝健商量一下,看看谁走一趟羊城,看看情况。”
靳鹏眼睛骤亮,看着李野:“当真?”
李野点头:“当真,先去探探路子,赚钱不赚钱的不要紧,见见世面,开拓眼界。”
靳鹏点头:“好。”
他一直很聪明,话不多说,懂了就行。
李大勇的眼睛也亮了,道:“鹏哥自己闯荡江湖不安全,我请假跟着走一趟呗?”
李野想也没想就道:“你老实在家待着。”
李大勇愣了一下,悄悄的挪近了李野,拉了拉他的袖子,灼热的眼眸里全是讨好。
每个男孩子,都有一个闯荡江湖的梦,现在跟他们说路上多少车匪路霸,他们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反而觉得非常刺激。
李野冷然道:“你要是不想明年自己一个人复读,就哪儿也别去,老老实实给我复习。”
“.........”
“噗嗤~”
靳鹏直接笑了,但他没有安慰这个小师弟,而是落井下石般的道:“大勇你以为,咱们现在还缺人吗?”
“二狗、三水,整天缠着我要跟着干,都不知道央求多少回了,你一个上学的料子,不好好学习竟然跟我们抢饭吃?”
李大勇赌气的挪一边去蹲着了,他感觉靳鹏这个师哥不地道,关键时刻没有帮兄弟一把。
靳鹏笑了笑没搭理他,忽然看了看远处,低声道:“来了。”
然后,李野就看到了那个让人牙痒的分头男,还有那个沉默寡言,却刀锋一般凌厉的光头男。
李野完全想象不到,今天能见识到一个能屈能伸的奇葩。
那个名叫马瑞的分头男,上一刻还欺行霸市匪气十足,下一刻就变得八面玲珑圆滑无比,
不但没有跟李野等人“干起来”,反而跟靳鹏攀起了膀子,成了“朋友”。
生意自然也做成了,一斤粮票六毛五,竟然比正常行情还贵。
李野直接就信了他的邪了,那口才,那嘴舌,比说相声的还厉害,靳鹏、李野、李大勇三个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个儿。
李大勇瞧不起这种欺软怕硬的东西,但李野没计较,让他帮忙给搞点高档烟酒,还要一张去京城的卧铺票。
这厮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土产公司、铁路部门都有他的亲戚,只要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李野给了他五十块钱的定金,约定两个小时之后在车站碰头。
现在看来,起码这家伙没有目光短浅,把李野的五十块钱给吞了。
“三位兄弟久等了,这过年过节的,找人真不好找,我好不容易凑齐了你们要的东西,
就是铁路上的二姑今天休班,只能帮你们买三张站台票.......”
马瑞打开了两个鼓鼓囊囊的提包,里面有四条烟,十几瓶酒,还有一些副食品。
烟是号称“小中华”的过滤嘴牡丹,酒倒是不错,六瓶茅台,其余的是“西凤”。
李野对于东西倒勉强满意,但是没买到卧铺票,却非常的失望。
但他们在省城两眼一抹黑,到了车站现买票的话,就是站台票都要排队很久。
“行吧!你算算一共多少钱。”
“好勒,牡丹香烟兄弟你只要整条的,八块五一条,茅台咱没票,十五一瓶.......”
李野:“.........”
要不是车站人来人往,李野真就给这孙子表演个徒手劈砖了。
牡丹烟五毛多一盒,他给自己涨了60%,茅台有票的话八块一瓶,这差点翻了个个儿。
马瑞极有眼色,看到李野不爽,马上就道:“兄弟你还别嫌贵,我跟人家说了,要是出不了手,当天给人送回去就行。”
李野瞟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点钱、付账。
这年头的倒爷都是这德行,要是心不够黑,怎么可能发起来呢?
钱货两清,李野和李大勇收了东西,先去进站口等柯老师了。
靳鹏则攀着马瑞的膀子,嘻嘻哈哈的唠了好一会儿。
等马瑞走了之后,靳鹏回来跟李野说道:“放心,他怎么赚了咱的,我让他怎么吐出来。”
李野:“出门求财,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沾血。”
靳鹏笑道:“那哪能呢!那个马瑞对咱们的麻糖生意有兴趣,进了咱的套,还不让咱牵着走?”
好吧!论跑江湖的话,李野自认不如靳鹏。
。。。。。
柯老师下了从清水县到省城的汽车,一路小跑赶到了火车站,然后就暗暗叫苦。
前些天她走了半夜的路,一大早过来排队买票的时候,省城火车站还没有这么拥挤呢!
临到春节,每过一天,火车站就更拥堵一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请让一让,麻烦让一让,我的火车快到站了,十点半的火车.......”
柯老师也顾不得风度了,一边喊着一边往前挤,管他前面是老人还是孩子,她都顾不得了,
但是柯老师怀里抱着个小包,肩上挎着个大包,背上还背着个包袱,臃肿的跟头小熊似的,在人山人海中哪里挤得动?
“让让一下,我十点半的火车.......”
柯老师心急火燎的,嗓子都喊哑了。
清水县最早的班车是八点,紧走慢走到了省城就快十点了,剩下半个小时怎么够用?
“别喊了大妹子,我都挤半天了也挤不动,你喊破喉咙也没办法,把身上东西扔了也许能挤进去.......”旁边一个瘦溜溜的男人盯着柯老师道。
柯老师看了他一眼,把怀里的小包抱得更紧了。
里面是《烽火逃兵》的书稿,还有外出用的介绍信,这两样东西,就是她的命呀!
至于挎包中的换洗衣物,包袱中的二十个大馒头,此刻都是鸡肋,是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换洗衣物也就算了,可自己身上没多少粮票,到了京城吃什么?
虽然这么多年的窘迫,把柯老师给“野化”了,吃草就能活,但没得吃肯定活不了。
可要是误了火车,到不了京城,那.......丈夫怎么办?儿子怎么办?
回想起这些年来,多少次的无助,柯老师的眼睛都迷蒙起来,看不清东西。
你再硬气,再坚强,那又能怎么样呢?
能改变什么呢?
“柯老师、柯老师......柯老师........”
突然间,一声声洪亮的呼唤声,一刻不停的靠近了过来。
柯老师擦了把脸,使劲踮起脚尖,然后就看到了李野的那张帅脸,还有李大勇熊一般的块头。
“我在这里,这里。”
柯老师抽了抽鼻子,使劲挥动着瘦弱的胳膊,就像旱季快要渴死的野草,迎接着即将落下的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