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刘彻算是批准了当初孟焕的北伐檄文,准许他向东北方向进攻匈奴。
本来意义上,是想指望他牵制一番右贤王的左翼大营,没把他作为主攻的指望。
毕竟当初让孟焕出兵焉支、祁连二山的时候,就带走了不过万人汉骑。
加上那些愿意追随他而去的乌孙游骑,其字面上的实力也不到两万人。
当初打个浑邪、休屠二部,还要驱虎吞狼,各种离间、利诱的手段频出,才算是解决了这两支附庸在匈奴麾下的草原大部。
谁能成想,也就是一个冬季的时光。
寒冬腊月,就连长安城里最勤劳的更夫,都不愿多出门打更的时间内。
这小子就奇袭了右贤王西大营,掳掠上万匈奴人口,回到那城池都没修好的张掖郡。
还胆大包天的用一万汉骑,去统帅了数万胡骑。
此刻林林总总站在未央宫下的大臣们只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这天底下莫非真的有上天眷顾的一般的名将不成?
春秋上所书的那些人,孙武、孙膑,包括吴起、白起这些人物,写得那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难不成不是修饰词,而是写实?
春秋,春秋,若是用兵如神真的存在,那夫子的春秋笔法那还真是太含蓄了。
不说远的,就说汉初时期的韩信与项羽,打起仗和普通人看话本故事无甚区别。
无他,而是当今天下的战事,相较于内战而言,几乎很少使用太多的奇谋妙计。
面对来如影,去如风的匈奴,人家脑子被高祖和景帝忽悠了不知道多少,现在心眼太实,一点也不讲究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信任。
特别是前几年刘彻还摆了一道军臣单于,搞了一個马邑之谋,差点把老人家坑得客死他乡。
不然的话,匈奴人其实还会更单纯一些。
面对如此实在,恪守不羞遁走祖训的匈奴人,无数大将就算是有滔天的谋略,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人家根本不鸟你。
如此环境之下,卫青与孟焕的两份战报,就显得让人觉得格外的虚假。
可卫青何人?在场众臣算是心里了然。
刘彻高坐在天子明堂之下,也不催促,也不恼怒,就这么静静的闭目养神。
坐等众臣传阅完两份战报,然后主动打破寂静。
“嘶~~无稽之谈,简直是无稽之谈!”
发声之人姓庄,高祖时期武强侯庄不识之孙,名曰庄青翟。
武强者,伴高祖身侧,起兵沛县,一生征战无数,攻入过咸阳,打过项羽,战过英布,其子嗣自是发于行伍之间的名将。
可在庄青翟二十载戍守河套,与李广、程不识抗击右贤王、右谷蠡王南下的生涯中。
从未见过此二者能如此轻易的被对付。
什么叫一战功成?什么是从此阴山南麓,黄河拱垂之处再无匈奴?
卫青,区区骑奴而已,孟焕?黄口小儿罢了。
你们如此优秀,岂不是显得庄某人很是无能?
“老夫二十载戎马生涯,辗转代郡、陇西、辽东,匈奴人的实力我自是知晓。”
“往年都是匈奴强于我大汉,在草原上就算击溃匈奴,也难全歼敌军,更何况是阵战两位匈奴王族?”
“卫青将军素来忠厚,想来不会对战报造假,但正因为卫将军老实,保不齐就有心怀不轨之人虚报军情,滥竽充数。臣庄青翟,请陛下派人彻查军功,不可使人蒙蔽!”
庄青翟说完,朝堂上顿时应声者云集。
就连往常一直都颇为支持孟焕的杨胤等人,都有些不敢与其争辩。
无他,这功劳太大。
自匈奴崛起后,除却昔日赵国有打出过逐匈奴而走的战绩,还从未有过阵斩匈奴王族的案例。
强如大秦,也是边打边修筑长城,准备以守御攻,徐徐图之。
就在群臣纷扰,刘彻忍不住皱眉之时。
东方朔没有参与争辩,而是一直紧紧盯住刘彻的表情。
不虞的神情刚刚展露,东方朔就明白了天子的心思,立刻发出阵阵大笑声,打断了群臣的争吵。
“哈哈哈哈!可笑,可笑啊!”
群臣冷不丁被大笑声一惊,纷纷转过头望去,见到又是东方朔在插科打诨,立即有人忍不住出列,高声怒斥。
“东方朔!!你这浑人又要作甚?”
“我要作甚?我笑庄公虚伪,我笑尔等无容人之心!”
庄青翟也怒了:“竖子,安敢谤我?”
“嘁!你口口声声说车骑将军忠厚老实,其意不就是在贬低卫将军,试问忠厚老实之人,如何能行奇兵,指挥霍去病率别部八百人,冲击右贤王东大营?”
“想要攻讦卫将军,却又不敢明声言说,你在害怕什么?可是在害怕当今大汉皇后,害怕卫将军是未来太子的舅舅吗?有怨而不敢言明,不是虚伪又是何故?”
东方朔一番话,点破了庄青翟的小心思,一时间让这位转武为文的老臣脸上面红耳赤,手指着八字胡小男人,气得胸腹鼓荡,却半句话也说出来。
要说这位后世丞相也冤枉,或许打仗和治国很有一手,可在为人处世的情商上总是差上一筹。
不然也不会好端端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后面自家三位长史构陷坑死了张汤,却不成想人家张汤一计害三贤,顺带打包弄死了他这个丞相。
张汤案最惨的吃瓜群众,非庄青翟莫属。
此时主父偃都未开口说话,薛泽也明哲保身保持沉默,他出的这个头,其实让东方朔很不明白。
只能说,庄青翟者,有气节,心直口快,是个实诚之人,非他这种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人。
莫说东方朔本就有洞察人心,察言观色的能力,就单单是这一张嘴皮子,那也不是寻常人能说赢的。
而主父偃站在一旁就心里分外开心。
‘很好,天天让你们看着这货和我对骂,现在你们终于也能体会我的痛苦。’
“东方朔,庄老将军是我大汉肱骨,你不可无礼!”
“陛下教训的是,东方朔受教。”
嘴里说着受教,可东方朔眼角瞄见了刘彻嘴角的笑意后,脸上已经挂着了然于胸的神情。
“陛下啊,这群人狼子野心,蓄意攻讦功臣,甚至还故意忽视征西将军的存在,此等妖风邪气,断不可助长,请陛下惩罚今日胆敢质疑战报的群臣。”
“哦?你说他们还在故意忽视征西将军的存在?还有这回事?”
“那是自然,这些贼子们心可黑着呢,故意敲打车骑将军,质疑军功真实性,将大家的目光转移到车骑将军身上,等到战功核实,人人都只记得车骑将军,而征西将军更胜一筹的战功,也就被他们慢慢匿了下来。”
“试问陛下,此非毒计,又是如何?”
刘彻强忍嘴角的笑意,板着脸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问向张汤。
“张卿可有见解?”
张汤素来极少过问战事,就连政务他也很少过问。
法家子弟,他的立场和初衷,更多的是在维护帝王的权利,加强皇帝陛下手中的权柄。
以及,维护社会安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汤这种法家弟子,讨好的是帝王,保护的是百姓,唯独对于卡在中间的世家与官僚残酷异常。
一般来说,刘彻除非有律法问题,或者官家子弟或皇室有人犯罪,很少问计张汤。
听到陛下问询,张汤没有答话。
而是很认真,很认真的站在汉律的立场上思考着,思考两位边塞主将,造假战报的动机与可行性。
片刻后,张汤的声音方才缓缓发声。
“陛下,张汤认为,征西、车骑二位将军,断无造假的可能。”
“军中人多口杂,且有各方家族子弟从军参与其中,千般谎言,绕不开二王首级,此事极易判断。”
“若是一人欺瞒,可行性极大,若是二将欺瞒,也能互相遮掩,可若是两支北伐大军,合计十数万人都在说谎,汤不信也,此必子虚乌有,三人成虎之言。”
“构陷一军主将者,依汉律当腰斩弃市,此番功绩太大,且牵扯裨将往上,至军团主将者百人以上,臣张汤请命,当下朝堂之上,发声者臣记得,总二十有七,当腰斩、夷三族之!”
“嘶~~”
群臣猛然倒吸一口凉气,跪倒一大片,什么主父偃,什么东方朔,都只是互相攻讦罢了。
给张汤这条恶犬机会,这货杀人都是以族为单位论的啊。
“臣等不察,请陛下宽恕!”
到了这一刻,刘彻方才体态轻盈的起身,背对着群臣,免得让人看到他嘴角的笑意。
“张汤退下,诸位都是我大汉肱骨,只是质疑,并未构陷,莫要太过严苛!”
“臣,遵旨!”
“今日之事,朕可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再有人敢随意构陷朝中同僚大臣,莫要被朕抓到尔等把柄!”
“张汤拟案,汉律加入此例,凡构陷者反诬其告,罪与诬告其罪同罚!”
朝堂群臣噤若寒蝉,无人应允,无人反对。
刘彻缓缓转过身子,俾睨群臣继续说道:
“孟焕与卫青有联名请旨,意在阴山设郡,蚕食匈奴地域,诸位,请议一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