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星空很是璀璨。
偌大的长安城静谧无声,仿佛整片天地都归于在到大自然掌控的世界。
只有时不时在屋外敲响的打更声,还有全副武装的巡守军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能在寂夜带给人些许安全感。
今夜的未央宫,紫薇中空,星散四野。
堂堂大汉天子,此时正坐在卧榻的孟焕身前。
身后是负责速记的黄门苏文,以及主管财事的侍郎桑弘羊。
还有那三位负责震惊,为孟焕贯通内外,掌握当下情报的孟西白三老。
“何为铜本位?”
刘彻的男中音浑厚的响起,他不明白这个名词的意思,但是作为一个足够聪明的人,他隐隐约约间能感觉到,这是一個关于货币的名词。
“陛下,想要彻底明白何为铜本位,咱们就得先理解,什么是货币?”
钱这种东西,无论是古今,都是一种通用易物的东西,可是实际上有很多人其实并不明白钱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
当然,这种不明白并不妨碍大多数人挣钱、花钱,只是对于从事这个行业的来说,这一点算是基础且重要的课程。
桑弘羊不经意间挑眉,望了一眼孟焕,不过面对着背对着他的刘彻,他这一次选择了沉默,等待自己的陛下先思考,然后看情况而定。
而刘彻也不愧是历史上第一位开启金融枷锁的帝王,不消片刻便沉着声音回答道。
“自三皇五帝始,先祖们以物易物,但是物品的价值常有不对等,交换的时候便经常难以出现公平的情况,倘若一人有浆果,想要交换盐石,盐石珍贵且不易分割,而需求浆果又不易储存,三五日便会变质。”
“难以公平的交换便让先祖们用贝壳先行恒定货物价值,再用贝壳交换、储存,然后积累足够贝壳之后,再去交换必要的盐巴。”
“所以,货币,应当是一种衡量价值,并且能代替货物本身进行流动、交换、储藏的物品。
有价值的不是货币本身,而是被货币所衡定标识的货物本身。”
“陛下圣明!”
孟焕这一声赞叹完全不携带任何的敷衍,因为天子说的是对的。
至少在当下的社会体系中,他的解释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这也是他来到长安,在见识到各行各业优秀人才以后,让他既开心又痛苦的一件事情。
就好像你穷极一生,终于证明了一项伟大科学的验证,结果在忍不住想要和世界分享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知识点早就已经被人证明。
哪怕你的证明公式更加简洁便捷,但是第一个首通副本的记录已经不再属于你,你只能成为不那么被人记住的第二名。
同样让人开心的是,对于孟焕这种半吊子来说,古人的智慧高,也是一件好事。
古人们其实很聪明,不需要他提出太多佐证的证据,有时候他只需要打开一个缺口,把创新告诉这些大汉最优秀的人才,他们拥有方向,自行打开世界的大门。
“那么顾名思义,铜本位,其实本质意义上就是以铜为本体,代替货币本体的一种交易模式。”
“若是焕没有记错,其实陛下曾在建元元年(前140年)与建元五年(前136年),推行过两次货币改革,一次是做三铢钱,一次是废除三铢钱改用半两。不知是否?”
刘彻眼前一黑,有种抽手像是教育霍去病一样,给眼前这个不会说话的年轻人一巴掌的想法。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年属于他刚刚执政不久,一心想要在窦太后不太关注和擅长的地方,先做出一些成绩。
毕竟在他继位之后,想做一些小事尚可,想要发动战争,或者修建陵园,处处只要是需要花大钱的地方,都会有窦太后掣肘。
出于无本买卖的他动了一些小心思,试图把当时盛行的秦半两改成重量更轻的三铢钱。
就相当于原来是一斤黄金价值三十万,刘彻特意减少了黄金的比重,用一半的黄金来标定三十万的价格,然后往下强推。
想法是好的,节省出来的铜,就可以铸造更多的钱,发行量增大,大汉司农与少府手上的财富就会变得更多。
可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诸侯王们不答应,豪商巨贾们也不答应。
于是,他们大量仿制三铢钱,粗制滥造,有人直接偷工减料变成二点五铢钱,甚至于二铢钱,迅速摧毁了中央集权下的三铢钱。
三铢钱这种产物,不过刚刚出现三四年,见势不妙的汉武帝便立刻废除自己的举措,又回归到半两钱的时代。
至此,汉武时期前两次货币改革宣告失败。
“陛下勿恼,焕其实并没有劝谏陛下的意思,秦推行郡县制也不过短短十数年,我大汉承秦之制,至此合在一起也未有百年时间,许多时候都是仰仗陛下高瞻远瞩,摸着石头过河,才能有今日之大汉。”
“既然是前无古人可借鉴,那么些许失败,其实是好事,早日发现问题,规避问题,能把问题留在我们这一代终结,如果一直顺风顺水,问题一直积蓄而不去解决,那对于后世的帝王来说,那才是一个灾难。”
“毕竟不是所有后世的君王,都能如陛下您一般是圣君、明君,后来者又有几人能有您这般富有远见?”
看着孟焕眼中的真挚,刘彻也忍不住喟然一叹。
“你小子这张嘴,可真是不输东方朔分毫,不过你说的没错。
朕若是延续着先辈的道路前行,其实也应该会一路畅通无阻,可若是人人都循规蹈矩,我大汉如何发展?匈奴的问题谁去解决?百姓人口年年增长,国家如何安定?生民如何安居乐业?”
“接着说吧,都说到了这里,就不要藏着掖着,大胆说出你的想法,朕赦你无罪!”
孟焕咧开嘴笑了笑,憨厚老实的模样哪里还有先前的狡黠。
其实这些话题他不去说,恐怕很快随着桑弘羊和陛下年龄的增长,他们也会在无数次尝试中找到那条道路。
“陛下,臣其实有时候也在想,一金约等于万钱,一钱之铜又是半两,既然金的价值如此之高,我们为何不用金去做货物的标定价值呢?”
“只不过当臣真的拿着金子去市集采买的时候才发现,其实还是臣想当然了,例如一个竹篾,一钱便能作价六个,如果没有钱,直接用金去交易,那得把金分割得多么细碎才能满足这样的条件。”
“而且,无论是金、银,亦或者其他的铁、铅、锌。不是开采不易,就是产量极低,亦或者冶炼难度过大,老祖宗们会选择把铜作为最大的标的物,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说到这里,孟焕尝试的起了下身子,躺得太久,屁股和背都有些生疼。
换了位置之后,身体也舒服了许多,让他忍不住露出酸爽的神情。
“既然铜这样的东西就等同于钱,臣就很不明白了,为什么百姓不用铜矿石,或者冶炼提纯后的铜块直接去交易,非要铸造成钱币的样式去交易呢?”
说到这里,刘彻忍不住低下了头,右手扶着下巴,摩挲着一指长的胡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若是直接铜去交易,冶炼的程度不同,分割与磨损的重量不一,如何能作为依据根本?”
“自秦皇而始,家国莫不以统一为准,以官定位标,铸造成钱币便是信誉,证明钱币的重量、标准与价值衡定,否则整个天下岂不是要因为各种标准不一,直接陷入混乱?”
“而且,各项标准不一的铜物,也会增大赋税收取的难度。”
刘彻面色有些微冷,前面的总结与归纳,孟焕的解读其实还是深得他心,毕竟能尽量简便易懂的将这些道理说出,已经足以证明此子非狂口直言,是在经济上有一番自己见解的。
只是最后这一问不免有失水准,让人颇为失望。
然而孟焕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既然陛下知道此间道理,为何又要把铸币权下放至各诸侯国?为什么允许各诸侯国能自己采矿冶炼,并且铸造钱币?”
“您想想,若是天下铸币之权仅有一家,唯陛下尔,那么您若是再去推行三铢钱也好,五铢钱也罢,其中阻力难道还会那么大吗?”
刘彻和桑弘羊皱着眉头,忍不住思考了起来。
反倒是一直默不作声的三老忍不住面色大变,急忙开口提醒道。
“不可,绝对不可。”
“各国可自铸钱币,这是祖制,怎可轻易动摇?”
孟焕没有说话,也不搭理三老,开了一个头以后,就佯装旧伤复发,体力不支,静静的斜躺在榻上,静静等待着什么。
三老说完以后,见到天子未曾表态,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凝重,渐渐的也没有了声音。
“嘁,倒是有趣。”
也不知道过了良久,刘彻发出一声轻笑,眼中似有精光流转。
“祖制?在朕这里没有祖制,朕就是祖制!”
“不过,你小子不厚道啊,白天的时候你还让府中的老仆跑过去和主父偃说,要请求他帮忙,甚至不惜赠予淮南王的铜矿。”
“我本以为你也就是拿这边别人的东西子虚乌有,诓骗主父偃,现在想来,你小子不怀好心,这是真心想让主父偃痛不欲生,恨你入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