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刘起蛟,邓耀和管灿相视一眼,脸上皆是闪过一丝迷惑神色
莫非刚才那内臣的话语其实并没有什么暗示,他们自己这一番计议,全是自己想太多了
下方诸将在场中吃了一阵,见上方的监国殿下当真不去管他们,终于有人也是耐不住性子
几个将官看着已经空掉的盘子,也没有招来侍者,学着监国殿下刚才的模样,走到那凉棚处,指了几样想吃的食材,便让一旁的厨子烤制起来
待烤完后武将们将吃食放入盘中,也不回座位,就这样站在园中吃了起来
直到这时,众将才感到这宫中的厨子手艺当真是不错
刚才坐在场中,上有监国殿下,中有管事参将,众人连吃肉都小心翼翼,唯恐发出声音,引了别人来看,哪有心思去尝这肉是什么味道
众将看着凉棚中的厨子手掌翻飞,指尖一撮,洒下一众香料,不断烤制着各色食材,觉得今日这宴席倒也是别有意趣,大家随意走动,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往日那些宴席,大家皆是正襟危坐,随时看着上方之人的脸色准备起身敬酒,这哪还是在吃饭,相比之下,还是殿下这里吃的更痛快一些
众人想到此处,对这位初次见面的监国殿下也是不由升起了一丝好感
这监国殿下看来和他们一样,都是豪爽直率的好汉子!
随着时间推移,场中除了几员主事参将始终没有离开座位以外,其余各将皆是已经离开过座位,有的是去取肉食,有的取着取着便拐到园中一边,与人比拼起投壶技艺
各军之中,那些对自己箭技颇有自信之人,更是取弓射柳,与人比较起箭技,而各军将领也是围聚在一起,为自家之人鼓劲喝彩,互不相让
场中军将各行其事,将近一半的军将皆是散入园中,而上方的监国竟也是真的全然不理,有时与临近的几个参将搭话闲聊几句,有时又是看着场中歌舞叫好
几场歌舞退去,一众乐师退到一旁,空出场中区域,几個内臣也是抬着几面钵鼓,放到乐师聚集之处
待乐器乐师皆已备齐,一个身穿交领长衫的中年男子却是走到场上
男子先是对着上方的监国殿下躬身行礼,而后又是对着场中诸将团团一拜,这才起身站定
男子从袖中取出两面竹板,两块竹板一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来
那中年男子见众人看来,脸上却是神色不变,清咳一声,便朗声开口
“话说北宋末年,相州一处人家却是发生了一件奇事,这家妇人产子时,有一大禽若鹄,其声啾啾,竟飞鸣室上”
“那奇禽飞绕室中,身带五彩云气,飞鸣半刻钟后,竟化为一奇光消失不见,正是此时,那户人家婴儿也是呱呱坠地,这岳姓人家颇为惊奇,便给这婴儿起名为飞,取字鹏举”
“却说这岳鹏举,身形日长,骑射兵书无所不精,更是膂力惊人,当得是乡里一个英武伟岸的雄壮男子,当时金人猖獗,这岳鹏举自小学得忠义礼孝,又打熬得一身好本事,于是便禀过父母投军而去”
“这岳鹏举投入军中,倚仗一身武艺,杀得那边境金人落花流水,凭着功劳很快便做了那军中的校尉,当真是锥处囊中,其利自显”
“但可惜那宋室暗弱,轻信奸臣,终于还是让那金人攻破太原,这岳鹏举虽百战百胜,杀退数千金军,但终究是独木难支,只得逃回乡中”
“只是天下动荡,又哪里有什么安身之所,那金人破了太原后便兵锋直指开封,竟直接围了那宋室国都”
“岳鹏举归乡,却发现家乡相州也为乱军所掠,一片民不聊生,这岳鹏举眼看乡中生乱,便想护着家中老母妻儿避祸而去”
“但这岳母却也是一个奇女子,端坐堂中,呵斥这岳鹏举身为国家军将,天下有难,堂堂七尺男儿怎可袖手避祸,任那中原百姓为人欺凌”
“岳母一番训斥,直说的这岳鹏举脸面通红,无地自容,而后岳母更是以针刺字,在那岳鹏举身后刺下精忠报国四字,令其勿以家中为念”
“这岳鹏举得了岳母教诲,这才幡然醒悟,于是安顿了家小,便再次投军而去,这一投,却投出了个威震后世的千古英豪”
“且说这岳鹏举再归军中,此时国家动荡,胡虏逞凶中原,宋室偏安南方,但正是危难处方见真英雄”
“这岳鹏举凭着自身勇武,屡立奇功,平流贼,收健康,复六郡,终是从一介白身,升为一军统制,武昌郡公,俨然是国家栋梁,天下名将”
“却说这武昌郡公呕心沥血,筹谋十年,连结这大河南北诸多英豪,这日禀过朝廷,就要渡河北伐,收复我中原大好河山”
长衫男子说到此处,手中竹板又是一打,而后便退身下去,紧接着几个面上画着浓妆,穿着武将袍服的伶人此时却是走入场内
身穿武将戏袍的小生老旦在场上各自站定,便出声开口
“奉诏兴师岂敢违,临期话当别”
“簪缨家世正团圆,谁想又成分袂”
“年少昂昂镇威武,随征进殄灭蛮夷……”
邓耀看着场中的伶人,心中却是骤然警醒起来,暗道一声,来了
其实在刚刚开场那人说到相州的时候,他就知道接下来这出必是精忠记
这部戏曲是此时极为经典的剧目,从明初一直演到明末,依旧长盛不衰,民间每次演出都依旧会有大批百姓围聚观看
明朝百姓无论是否看过完整三十五出的全套剧目,但几乎人人都能唱上一两句精忠记的唱词,而他们作为军中将领,这剧目又是少有的讲军中之事的戏曲,当然人人皆是看过
果然此时台上那伶人一开口,邓耀便马上发现这唱的就是精忠记第六出的饯别出征一节
邓耀心中此时微微一紧,殿下今日大宴内外诸将,此时朝中几乎所有中高阶军将皆是聚集此处,怎么可能真就只是吃喝一顿而已
这精忠记可不是什么令人欢快的曲目,这么多剧目不选,偏偏却是选了这精忠记,殿下此举定是别有深意
邓耀看了眼对面的刘起蛟,果然发现对方神色也是警醒起来,那刘起蛟对着身边一个穿着熊罴武服的将官低声耳语几句,而后那将官便也神色匆匆而去
邓耀也是恍然惊觉,叫来一旁的易知,低声耳语几句,那易知脸上也是神色微变,匆匆离座而去,到花园中去找人
再看一旁的管灿,行动竟也如二人一般,三人吩咐了将官去召回园中将领,而后相视一眼,各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紧接着三人便好像恍若无事一般,继续看着场中的剧目,而目光却皆是偷偷打量着上方的监国殿下
场中众将只是听得场中演戏,参将们叫自身回来看剧,回来后发现场中所演,竟是自己也知晓的剧目,于是也纷纷落座,吃着座上干果吃食,也是看起戏来
众将归来,但上方的殿下却是恍如未觉一般,只是专注看着场中戏曲,好像真是沉迷入那戏曲中一般
场上伶人此时已经脱下武官袍,换上一身戏服甲胄,一旁的乐师也是琵琶骤急,弹出铮铮之音
“红缨大罩铁兜鍪,正值西风塞上秋,帐下拥貔貅,夺乾坤易如唾手”
“自家兀朮四太子是也,今有南朝岳飞,统兵前来与俺交战,把都每谁有本事的说上来……”
一个黑脸武将登台,而后便是一众金将纷纷请战,紧接着铮音骤变,两边的武生便各自扮做岳飞与金兀术手下将领啊啊呀呀打了起来,边打还边唱着戏词
这一出当然是岳飞这一边大获全胜,场上那金兀术一边将领被打得丢盔弃甲,躺倒在地
宫中所请伶人,唱词身段皆是绝佳,哪怕一众已经看过精忠记的将官,此时也是沉迷进去,跟着曲目进行不时扼腕叹息,不时拍手叫好
场上曲目不停,伶人口中唱词不断,也将剧目推至精彩之处
“统兵出戍振边庭,杀气腾腾神鬼惊”
“恢复锦州城,拯拔涂炭生灵……”
此时伶人扮做的岳云上场,与岳飞商议拔营,便领军出阵
岳云与那金兀术派出的大将斗过数合,而后一下将其打落,那扮演金国大将的伶人,也是被擒至阵前跪地问话
到此时金兀术之军自然也是被宋军打得大溃,扮做岳飞的演员也是上场
“孩儿,且喜今日杀败金兵,传令把军马扎住朱仙镇上,不许回军,如有私自逃回者,斩首示众,就此收兵”
“今恢复东京不远,迎取蒙尘二帝,谈笑转京畿,方遂我数年间中兴之志”
“杀气横空镇武威,金兵百万望风摧,喜孜孜鞭敲金凳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场上的伶人唱完一段结词,至此一出朱仙镇大捷也是就此演完
场上伶人依序退下,一出精忠记只演了三四回,竟就此止住
当然要就此止住,若是今天这一出精忠记全套三十五出剧目全数演完,众将恐怕就得好好想想,如今这朝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大奸臣了
伶人下场,邓耀等几员参将的心神却是骤然提了起来,若是殿下有什么打算,恐怕此时就要出声,几人也是屏气凝神,等待着监国殿下的训示
只是上方的监国殿下却只是轻赞几声,而伶人退下后,又是一群宫人上场起舞,竟好似刚才就真只是演了一出剧目,而现在剧目演完,又到了下一处节目
邓耀等几员参将相视一眼,看着上方自顾自吃喝饮酒的监国殿下,脸上皆是神色愕然,有一种全身力气击到空处的郁闷感
到了又一场歌舞结束,上方的年轻殿下终于是挥了挥手,下方的宫人退去后便再没有人上场
场中一时间安静下来,而刚刚才放下心来的几人,此时心又是骤然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