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外,清晨时分,一队队清军溃卒手上绑着麻绳,走出城北大营,被驱赶向城东校场
道路两侧,明军骑卒带着一队队士卒打马而过,向着城北四面搜索而去,不断搜捕着昨夜逃散的溃卒
此时刚是战后,一众溃卒还来不及远逃,若不及时将这些人搜捕而回,恐怕过不了多久,粤北之地立时便要多出无数流寇兵匪
城北官道路口,数百颗血色头颅被堆在一处,铸成京观,最上方的一颗赫然便是神色狰狞的拜音岱
一众行过的溃卒见得路旁的京观,身子皆是一颤,神色惊惧的低下头去
昨夜明军千人踏营,在马宝与刘起蛟邓耀等人的配合下,佟养甲李成栋两人迅速被抓捕擒下,清军群龙无首,在一片大乱之中,整个清军大营顿时大溃
今晨清点,光是在大营之中便杀伤了两千余人,缴获战马两千余匹,铠甲刀枪等军械更是不计其数
城中数百巡检使如今又有了新任务,被紧急派出城来,不断清点营中斩获
除了这些军械物资,明军更是在佟养甲与李成栋大帐处搜出近六十万两白银
佟养甲李成栋等人疾驰而来,自然不会带太多银子,这些银子几乎全是李成栋等人搜掠广州左近百姓得来,可以说整个广州城外的大半浮财皆被李成栋等人抢掠一空,而后又落在了朝廷手里,只能说战争确实是发财最快的手段
广州府衙,朱朗穿着一身崭新的龙袍坐在上方,下方左侧坐着吕大器陈子壮三名阁臣,右侧则是焦琏李明忠
而李明忠下方还站着一個身穿红色军服,身形魁梧的男子,正是今晨才匆匆赶入城中的马宝
焦琏两人几乎整夜皆在布置战事,指挥击溃抓捕溃兵等事宜,今晨一早便入了城中,是以在三名阁臣进入以前,两人便已经坐在了堂中
三位阁臣进入堂中,见得焦李二人却也不以为意,殿下素来偏爱武臣,而此时形势,也的确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种武臣如文臣下仆的情形了,是以他们也渐渐习惯了武臣参与议事的情况
但三位阁臣见得那站在两人身后的马宝,脸上却皆是齐齐一愣,而后神色各异
吕大器眉头一挑,眼中若有所思,对着马宝微微点头便坐在了上方主座,陈子壮则是眉头微皱看了一眼对面马宝,苏观生则是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对着马宝轻轻颔首,而后也是坐在了座椅上
马宝看着走入堂中神色各异的老者,心中却是愈发紧张起来,待见得苏观生脸上的笑容以后,马宝心中这才微微一松
起码那三位阁臣里有一人似乎对自己态度不错,马宝心中念头微转,仔细认了认苏观生的面容,而后又是低下头去
朱朗却是不管下方众臣态度,眼看人员到齐,也是直接开口
“人到齐了,那就开始议事”
“先把那李成栋和佟养甲带上来,咱们也好好看看这围了咱们小半个月的清虏巡抚总兵,究竟有什么不同”
朱朗脸上神色昂扬,而一旁的李承志闻言,也是对着堂下挥了挥手,很快李成栋与佟养甲便被锦衣卫带上堂来
两人手上此时皆是带着沉重的铁质锁拷,李成栋一身黑色军服,身形魁梧,但此时却是头发散乱
李成栋入了堂中,先是看向上方那个身穿明黄龙袍的青年,待看清了这个让自己大败数场的罪魁祸首以后,李成栋却是骤然看向下方旁边的一道人影,
“马宝,我自问待你不薄,你竟叛我!”
李成栋声音低沉,如同一头暴怒的野兽一般,死死盯着站在一侧的马宝,身上镣铐叮当作响
在看到马宝的瞬间,他立时便明白了一切,为何自己在城下频频受挫,为何城内明廷屡屡能出奇兵,为何昨夜大营明明已经严加守备竟还是一鼓而破,一切皆是因为这马宝!
这马宝将军中的布置尽皆是告知给了城中的明军,是以这才让明军屡屡占得先机,若是没有马宝,自己恐怕早就攻破广州,抓了这满朝的明廷文武
“马宝,兵员钱粮,我有哪点对不住你,你竟要叛我!”
李成栋死死盯着马宝,他自问对下属将领皆是不薄,有他一份下属定然便也有一份,连昨日逃命之时他也没忘了下属这些将领,通知他们跟着一起逃命
这里面固然也有着倚靠众将东山再起的心思,但他自问对手下这些人没有亏欠半分,但他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马宝竟然叛他,而且极有可能是在他们被明军围困以前,就投了明廷
马宝此时却是低着头,眼中神色闪躲,不敢去看那紧紧盯着自己的李成栋
马宝根本无法反驳,李成栋将他从清军手中要来,这才让他避免成为女真军中的奴军,说是对他有大恩也不为过,他此次确实就是背叛了对自己有恩的李成栋
马宝脸上羞愧,但心中却是更是隐隐焦急,如今监国殿下及朝廷诸位阁臣大将皆在此处,他却被李成栋当场问的说不出话来,虽然他如今是助朝廷取得了大胜,但谁会喜欢一个叛徒
而且他背叛的还是对他有着大恩的李成栋,若是再任由李成栋这样说下去,恐怕连殿下都会对自己产生偏见
马宝向着堂中偷偷扫去,果然此时堂中众人皆是不语,神色各异的盯着此处,焦琏与李明忠脸上眼中更是神色淡漠
正如之前所说,马宝虽是替朝廷立了大功,但谁会喜欢一个叛徒,对焦琏他们这些素来讲究忠心义气的军中武臣就更是如此了
马宝见着堂中袖手不语的群臣,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依着眼下堂中众臣的态度,他以后在明廷的处境恐怕不会好到哪里去了
他又看向上方的监国殿下,却是发现上方的监国殿下,此时似是也被此处吸引,向着两人看来
马宝见此,心中顿时一紧,脸上浮现一丝冷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马宝一咬牙,就要开口
但马宝抬头看着披头散发,戴着锁拷的李成栋,脸上神色却是一滞,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一句也说不出口,又是低下头去
“去年三月我得铁甲三百领,你初到我军中兵甲俱无,是谁给你亲卫补上的兵甲”
“去年袭嘉定,城破以后我少没少了你那份资财”
“今年入闽我得马八百,我有没有给把马发到你军中……”
而李成栋却是不断怒声开口,说起对马宝的恩遇提拔,而李成栋每说一句,马宝头便愈低下一分,堂中一时间俱是李成栋的怒喝之声
而堂中之人此时竟也是静静听着李成栋所言,看向马宝的目光愈发诡异
如果李成栋骂的是其他人,堂中众人肯定会开声呵斥,但李成栋骂的却偏偏是马宝这新降之人,众臣心思各异,一时间堂中几人竟无一人出声
吕大器看着只是低头不语的马宝,目光微闪,觉得火候已然差不多,正要出声,但上方却忽然传来一道喝声
“好个私恩布尽,但李成栋,马宝何曾叛你!”
上方监国殿下冷声开口,此时堂中众人听得话语,皆是看向上方的监国殿下,脸上神色愕然
虽然李成栋确是清虏无疑,但马宝确实就是叛了李成栋,总不能因为马宝是投了朝廷,便不算是叛吧
上方的监国殿下扫了一眼下方神色惊愕的众人,而后看向李成栋,朗声开口
“马宝乃是叛清,而非是叛你李成栋!”
“马宝本是闯营出身,当年朝廷仍在盛时,李自成几近被朝廷追的走投无路,那时马宝怎的不见叛了李自成,来投我大明”
“而今大明半壁沦陷,不要说你们这些闯营出身之人,连朝廷正经出身的大臣军将都不知有多少人投了鞑子,眼下清虏势大如此,大明俨然风雨飘摇,怎的这时马宝反而要叛你李成栋,来投我大明了”
“马宝并非叛你李成栋,而是在叛清虏鞑子!”
“自清虏入关以来,你们为虎作伥和鞑子在大河南北造了多少杀孽,杀了多少汉人,你们自己不知道吗”
“马宝及麾下一众忠义军将非为己而叛,乃是因为清廷无道,视我汉家之民如牛羊奴婢,是以才毅然归义反正”
“若说要叛,马宝乃是为这天下万万的汉人而叛,李成栋你私恩布尽,难道你布下的私恩,能比的上这天下万万的汉人吗”
冰冷的话语在堂中不断回荡,而吕大器陈子壮等人闻言,脸上神色也是忽然严肃起来,看向下方的李成栋等人
马宝闻言,脸上也是一愣,而后骤然抬头看向上方,见得上方神色冰冷没有丝毫作伪的监国殿下以后,马宝心中却是陡然一颤
马宝脸上神情此时忽然平静下来,他抬起头直直看向堂中的李成栋,眼中再没有一丝闪避
而此时李成栋也不再去看马宝,而是盯着上方那个让他数次兵败的明廷监国
李成栋扫视了一眼场中的一众大臣,冷声开口
“应该便是你亲自招降了马宝吧,也是,我李成栋一介总兵,哪抵的上你这堂堂的明廷监国,马宝投了你自然是前程远大”
“马宝投了你,你自然是要为他说话,不然以后谁还敢投你明廷!”
“但你如今也不过是在强词夺理罢了,我如今便是清将,叛清和叛我有何区别,我李成栋识人不明,败便是败了,你又何必再此遮遮掩掩”,李成栋冷哼一声
一旁的李承志听得李成栋言语不敬,脸上神色一冷就要呵斥,但此时上方的监国殿下却是神色大怒,直接开口
“有何区别,对你这等背宗忘祖之人当然毫无区别,你愿给鞑子做狗是你的事,这天下间可有的是人不愿!”
“真以为留了两天辫子,你就真能成满人了,在清虏眼中你等汉人降将永远皆是奴仆走狗”
“你以为就你聪明绝顶,别人就不知降清可活命,这天下间为何有这么多人就是宁死都不愿降清,因为我汉家英杰自当顶天立地,如何能给夷狄做狗”
李成栋看着吕大器等人投来的鄙夷目光,看着他们身后的绯红袍服,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忽然变得一片赤红,大喝开口
“够了,你们这些人都是这般,开口闭口皆是大义”
“你以为就你们知得大义,别人就尽皆是狼心狗肺,若有的选,谁人愿意降清”
李成栋脸上神色愤恨,连一旁的佟养甲皆是脸色愕然,看着神色癫狂的李成栋,李成栋却已经全然不管,愤声开口
“自甲申以来,天下间降清之人数不胜数,吴三桂降了,洪承畴降了,南京那么多阁老尚书也降了,偏就我李成栋降不得”
“当日我等驻于南京城下正欲死战,弘光帝却是连夜逃离,扔下我等众将,那时你口中的朝廷在何处,大义在何处,汉家英雄在何处”
“难道非要我等学那些老匹夫,各个自刎殉国才是懂得大义?”
“是朝廷先负我等,非我等将士有负朝廷!”
“莪从江南一路行来,投降带路的官宦士绅何止千万,我等降清,非是不愿为汉人,乃是因为大明气数已尽,难道我等求一条活路也是罪不成”
李成栋说到此处,像是心中升起了什么信心,也是逐渐平静下来,冷冷扫视着堂上的一众明廷大臣
吕大器等人闻言,脸上却是一阵沉默,当日南京之事,吕大器陈子壮等人甚至就是亲历之人
弘光丢下城中文武百官,连夜出逃令南京一片哗然,形势骤然崩溃,他们私下之时也未曾不恨声怒骂,连陈子壮也是因此心灰意懒,弃官而去,孤身回乡
当时南京一片混乱,这其中的纷扰对错,谁能说的清楚
李成栋看着堂中沉默的众臣,脸上神色愈发坚定
朱朗扫了一眼一片寂然的堂中,脸上却是神色不变,眼中一转,忽然冷声开口
“大明上下弊病丛生,三饷加派,士绅侵夺百姓田亩,致使百姓几无立锥之地,是以李自成一起,大明便烽火遍地,甲申以后天下士绅更是心思各异,迎闯迎清,只为保住自家田亩财产”
“只剩吕阁老陈阁老苏阁老等寥寥忠义之臣,一心为公,为我汉家天下奔走”
“你等当时见不到生路,降了便也降了”
吕大器等人闻言脸上先是一松,但紧接着回想起刚才监国殿下所言,脸上立时一变,紧紧盯着上方的监国殿下
他们本能的觉得监国殿下此时是意有所指,但上方的监国殿下轻轻点过一句,却是不再多言,又是看向下方的李成栋,冷声开口
“但这等话天下之人,人人皆可说,但就是你李成栋说不得!”
监国殿下声音严厉,不待李成栋范出声,便继续开口
“你降清便也罢了,但你竟屠杀嘉定满城数十万汉人,只为了在鞑子面前求宠”
“恐怕鞑子手中所杀的汉人都没你李成栋一人多,你这等为虎作伥之辈,也敢和孤说什么迫不得已!”
朱朗说到此处,脸上神色也是愈发愤怒,厉声喝道
“李成栋,你拿我汉家数十万百姓,从鞑子手中换得一个总兵之位,你夜晚抱着你那总兵之位入睡时,可曾听得这数十万孤魂的哭嚎”
下方众臣闻言脸上神色皆是一厉,盯着堂中的李成栋
而李成栋此时,脸上终于是浮现一丝慌乱,脸上的平静彻底消散
但李成栋看着上方的监国殿下,脸上却是强作镇定,沉声开口道
“我当时已投清廷,清廷下令我又能如何,我若不从,当时死的便是我,我当时已经再三劝降,但嘉定军民却还是不明形势一意顽抗,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
李成栋话刚说了一半,上方的监国却是忽然含怒而起,厉声开口
“好,好个弱肉强食!”
“这天下间的道理本就是如此,我大明与清虏终归还是要在战场上,论一论这天下的道理”
“李成栋,你不是要弱肉强食吗,如今朝廷强,你弱,那孤自然也能强食了你!”
“李成栋,你等这千刀万剐,给嘉定数十万生民谢罪吧”
上方的监国殿下恨声开口,李成栋闻言,脸上却是闪过一丝慌乱
但此时朱朗却是已经不欲再说,脸上神色冰冷,直接一挥手,一旁的锦衣卫士卒便压着李成栋退出堂去
等那李成栋被压下,朱朗又是看向一旁的佟养甲
佟养甲见得神色冰冷的监国殿下看来,身子立时一颤,脸上扯出一丝笑意,开口说道
“殿下,在下乃是……”
佟养甲正欲表明自己出身,想要为自己求得一丝生机,但还没说完,就被上方的监国殿下打断
“佟养甲,佟佳氏嘛,满清八姓,孤怎会不知”
朱朗脸上神色冰冷,不待佟养甲开口,又是继续说道
“你是满人,孤是汉人,你我双方本为敌国异族,你东虏在江南杀我十万生民,来日孤也自当杀你清廷十万以为报偿”
佟养甲听着监国殿下言语,脸上神色立时一白,然而不待他开口求饶,监国殿下却已然看向一侧的李承志,开口说道
“将他带下去,问清楚闽省以及清廷内部多尔衮等人的情况”
李承志脸色一肃恭声应是,而监国殿下此时又是看向神色苍白的佟养甲,开口说道
“你也可以不说,为清廷做个忠贞不屈的忠臣”
“孤曾听人言,说你们这些鞑子各个皆是悍不畏死,孤此次倒正好看看,你们这些鞑子到底是不是真的个个都悍不畏死”
“进了孤的锦衣卫,你就是金铁之身,孤也能给你炼出铁汁来!”
佟养甲看着上方神色冰冷的青年,脸上终于是浮现出绝望之色,心中最后一点求生之念彻底散去
而朱朗此时却是已经不再管下方的佟养甲,一挥手,一旁的锦衣卫便押着神色苍白的佟养甲退出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