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村。
夜已深,陆家老宅。屋内仍然亮着油灯,陆家的一大家子人,同样也在开着家庭会议。
不过,与京城钟家的家庭会议氛围完全不同的一点。
陆家的男女老少,此刻都是脱鞋上了炕,在烧得火热的炕头上,靠墙排排坐了一溜儿人。
当然,上炕坐进暖和被窝里排排坐的都是陆家的妇孺们。
三个大男人,陆父、陆一帆、许二和,则是或坐或站,守在炕前。
站在炕前臊眉耷眼儿正挨训的自然是姐夫许二和了。
训他的,则是盘腿坐在炕桌前,一边就着油灯,在帮陆母纳鞋底,一边不时忿忿絮叨的大姐陆大莲。
“姓许的,跟你说清楚,这回我是真不打算跟你过下去了……”
“你太寒我们娘儿仨的心……”
“你就说你,平日里尽管在外面游手好闲,我也没过分要求过你什么的对吧……”
“我就只求能跟你过个平安日子……”
“我们娘儿仨哪怕再苦再累,你只要不在外面惹出祸事来,咱家的日子,终究也还能有个奔头……”
“等咱们家狗蛋儿猫蛋儿再过几年长起来了,能帮着下地干活了,咱家就有了我们娘儿三个壮劳力,你就说咱家日子,怎么着还不能过前景了……”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可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就非要搞歪门邪道……”
“这次龙岩公社派出所抓了你,人能看在小弟面儿上,把你给放了……”
“可要再有下次呢……”
“等到来年过了春节,小弟进京去上大学,你要再犯事儿被抓了,难不成还要不远千里把小弟喊回家来,专门又帮你去擦屁股,解救你再脱身一回……”
一屋子里,就只大姐不断的絮叨数落声。
便是陆母悄悄推她一下,示意让少说两句,大姐也是不肯罢休。
陆父对这一切的唯一情绪表露,无非就是坐在屋内炕前椅子上抽旱烟袋时,那烟火明灭的频率变化。
姐夫许二和眼下怂成了最乖顺的家猫。
很有眼力劲一边听媳妇儿的数落,一边伺候岳丈大人抽旱烟,给叩烟灰,重新填烟丝、点火,活像个伺候老地主的小肆。
至于陆一帆,有点儿‘享受’不来父亲旱烟袋的生化攻击。
他侧身偎靠在内屋的门口处,将棉帘掀开一角,透着外间堂屋的清冷空气,另只手里,则是握着一白酒瓶割掉了上半载后制成的茶水杯,茶水杯里泡的是超高碎的龙井茶。
喝上一口,得不停呸呸呸吐老半天的茶渣儿。
公社回来的路上。
陆一帆已经基本上算是给姐夫许二和拿捏住了。
说定了,等过完春节,就给一块带去京城,给在京城寻出路。
只不过,人给带回来之后,该受的精神魔法攻击(大姐的絮叨数落),以及如何在岳父岳母跟前,赚回信任度。
对于这些事儿,他是不打算插手介入。
实际上他此刻守在屋里,目睹着家人们的一应争吵反应,多一半都是闲极无聊在打发时间而矣。
北方的冬天黑得早。
天寒地冻,村里甚至通上电的人家都没几户。
这样的夜晚,一个人守在自个儿那边小院里,着实有点受煎熬。
许二和看样子真是打骨子里怵大姐这只动辄雌威大暴的母老虎。
而且说是,别看大姐虎里虎气,把自家丈夫训三孙子似的,口口声声叫嚣着要离婚,必须是不跟他许二和再过日子了……
可实际上,真要不想过下去了,她又何必叫嚷得那么凶,情绪一直那么的激动……
有句老话叫做,打是亲,骂是爱。
大姐絮叨数落不停,手上活同样也不停。
说话的功夫,一只鞋底已经给纳完了,立马就得了大嫂二嫂一阵的狠夸,母亲也是趁机就拿了一大叠早做好的鞋面出来,递在大姐手里,让她比划着挑一只鞋面,看看是不是和新纳好的鞋底尺寸刚好。
大嫂二嫂看出母亲这是故意给找事儿做,趁机在转移大姐的注意力。
她们立马也是在旁不时掺和几句闲话,故意跟大姑姐绊几句嘴,挑她针线活好坏的刺儿。
果不其然地,一帮老娘们儿争论起做好的这只新鞋适合谁穿,大姐也是给丈夫数落够了,便也极其认真争竞起了谁手艺活技高一筹。
小妹原本始终假模似样在就着油灯看书读课文。
这会儿瞧着没了大姐两口子吵架的‘好戏’热闹可看,立刻张着嘴打起了哈欠。
再一瞅那俩小外甥狗蛋儿猫蛋儿。
居然早就钻在炕头最暖和的地儿呼呼鼾睡入眠,任炕上大人们声音吵翻了天,也丝毫是影响不到他们继续甜甜大睡。
看样子,白天跟着徙步赶了一百多里路。
两个小家伙着实给累坏了。
陆父此时又抽完了一袋烟,挥挥手示意不抽了,给姐夫许二和还有小儿子陆一帆两人递个眼色,意思是让两人趁机悄悄闪人离开。
许二和如蒙大赦,赶紧蹑手蹑脚的往内屋门口就走。
陆一帆咧嘴无声笑着,给姐夫许二和掀高了棉布门帘,姐夫许二和哧溜一下仿佛终于脱困归林的大马猴,一个快闪便蹿出了内屋外。
大姐听到了屋炕前的动静,抬头瞬间恰好是瞥见许二和往外飞蹿的背影。
立马扯起了嗓子又要叫阵。
结果被母亲‘啪’地一鞋底给抽在嘴上。
当然,说拿鞋底抽是夸张了些。
实际上更精准说辞,应该是母亲有点太过着急,想捂大女儿的嘴不让再开口唠叨。
结果疏忽了手里还拿着鞋底子。
然后干脆拿着鞋底子就去捂大姐的嘴……
“行啦,别数落起来就当真没完没了……”
眼看大姐下意识伸手扒拉着鞋底子探了身子还要作势追下炕,母亲压低声音很不客气就怼了一句。
大姐这才讪讪儿地一屁股又坐回炕上,抱怨着,“反正他是狗改不了吃屎……”
陆父闷声咳嗽了下,“行了,都歇着吧!”
大嫂二嫂急忙就是收拾各自的针线家伙什,一边就往炕沿边挪动着,探了脚尖在炕前鞋窝子里找自个儿的棉鞋。
“爸妈、大姐,二位嫂子,那我就跟姐夫回我那院了。”
姐夫许二和躲在堂屋下赶紧也附和着道安辞别。
大姐冷不丁还是又憋出了一句狠话来,
“姓许的,你就是死眼狗改不了吃屎,要让我相信你能改好了,你自个儿就办点男人事儿,否则这日子真跟你姓许的没法过下去……”
姐夫许二和在堂屋下被外面的冷风吹得打起了哆嗦。
听着老婆仍旧忿忿不平的话语,他张嘴想自辩几声,想当面给老婆夸上几句海口,表示自己有决心学好什么的……
陆一帆却压根不给他这个磨闲牙机会,拍拍肩膀示意往外走,“走了,跟老婆争辩的什么道理,你们两口子之间,有道理可争辩的意义么?记住今天,回头努力长进,改天用钞票砸得让大姐支愣起耳朵堆着笑脸听你讲大道理,那时候你的道理才真正有意义,懂?!”
许二和自然是听不懂。
但却觉着,小舅子现在无论讲任何话,都是好有道理。
明明年纪要小他近十岁,却仿佛多活了他一辈子。
不过想着等过了春节便能跟小舅子一块进京城,他心里也是溢满了斗志,帝都城里去讨生活,哪怕是讨饭,可也能强过乡下混日子太多太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