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汗水,从光洁的额头溜下,滑到眉心,再滚落鼻尖。
最后坠落地上,摔成细碎的汗珠。
长生一颗上下晃荡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吴娘子醒了!
先前那一幕,他有一半是演的,还有一半却是心情流露。
虽然毒蜚给他药瓶时,亲口说里面只是迷药。
可等他打开瓶盖,靠近吴娘子时,心中却突然害怕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从未亲手杀过人。
倘若毒蜚骗他,便等于他亲手终结一条人命。
方才短短几息时间,长生仿若置身无间地狱。
“乱世之中,够狠、够毒,才能笑到最后。”
毒蜚一张老脸,笑成菊花。
长生却恨不得一拳将他砸烂。
“莫非你想揍我?”
不等长生回话,毒蜚便一拳砸在他的后背上。
此时,长生全身大穴被封,真气无法调动丝毫,只能硬生生捱下这拳。
好在他修炼“飞絮劲”有成,对于借力卸力之法,已形成肌肉记忆。
就在拳头临身的那刻,他身体微微右倾,后背肌肉则快速颤动。
同时,一股浊气从口中喷射而出。
如此操作下来,毒蜚这一拳之力,便被他卸掉三成。
毒蜚肃声道:“记住,无论你多恨一个人,也不要在面上表露出来。”
“多.......谢前辈教诲.......”
长生躬身回话,只是一张嘴,便先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向莹莹斜靠在软榻,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她已明白冤枉了长生,忍不住高声喊道:“老前辈,求你别欺负长生了,你若是要出气,不妨......不妨找这些壮汉.......”
向虎口不能言,只能递过一个哀怨的眼神,“你真是我阿妹?”
毒蜚训完准徒弟,又恢复笑眯眯的神态。
“老夫向来奖罚分明,罚已罚了,你从孟极那里拿到最后一块兽皮,却是大功一件,不知你要什么奖赏?”
长生眼睛一亮,正要开口,毒蜚又道:“你可要想清楚,以你这次的功劳,便是放了这位小娘子,老夫也可依你。”
毒蜚口中的小娘子,自然指的是向莹莹。
二寨主一听这话,水汪汪的大眼睛,立时朝长生飘了过来。
长生回道:“前辈说笑了,这小娘子放不放与我何干?倒是有个伙伴,从小玩到大,如今不在府上,着实有些想念。”
向莹莹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
宝石般明亮的双眼中,顷刻间射出道道寒光。
长生将头一扭,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你说的是那条肥肥的土狗吧?”
毒蜚适时补了一句。
谁料这句话却彻底点爆某人的怒火。
“臭长生,我还不如一条狗?”
“等我出去,我要让你尝尝鹰嘴岩的天罚之刑......”
毒蜚哈哈大笑,最后一块兽皮到手,他只瞧了一眼,便立时确定了藏书之地。
下一步,便是派人寻书,然后交给金使。
他所图谋之事,便又近了一步。
想到这里,竟片刻也不想耽搁。
正要出门,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喊声。
“大哥——”
呼喊之人,正是久未出声的孟极。
毒蜚身形一滞,在门口牢牢定住。
“当年在开封府执行任务,因为叛徒出卖,咱们三人被困在福佑客栈内。”
孟极突然讲起往事,众人只当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毒蜚却回转身来,道:“那次白泽也在,他就藏身客栈旁的茶坊内。”
“这事你又如何知晓?”
“耳鼠说的。你也知道,他素来人缘极好。其实我一直怀疑,他见过白泽的真容。”
孟极叹道:“见没见过,两人俱作尘土。”
毒蜚身形一颤,良久才道:“可这世间,有些人,有些事,就算随风而逝了,可旁人瞧在眼里,却永远不会忘记。”
孟极又道:“当时大伙儿都以为死定了,你便说,反正要死,不如一起结拜为兄弟,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嗯,我没记错的话,咱们住的是天字号房,便是在那里结拜的。”
“呵呵,白泽每次都要唠叨个半天。”
“话说回来,那次若非白泽的五星连珠绝技,咱们万万逃不出来。”
两人相视一笑。
孟极:“耳鼠最年长,你其次,我最小。”
毒蜚:“胡说,白泽比你小。”
孟极:“那厮不喝酒,如何排到我前面?”
毒蜚:“若不是耳鼠照顾,我早就要削你一顿了。”
......
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男人,竟在这屋中旁若无人的斗起嘴来。
长生不禁想笑。
孟极:“结拜时,本应耳鼠为大哥,你偏偏不答应,最后你倒成了大哥,耳鼠成了二弟。”
毒蜚:“哈哈......我跟耳鼠说,你当大哥可以,以后任务中但凡杀人之事,要由你来,他听到这话,脸都绿了。”
这次两人哄堂大笑。
孟极沉声道:“咱们结拜时说过,天大地大,大不过国仇。”
毒蜚接道:“金人一日不灭,暗隼一日不散。”
又是良久的沉默。
过了片刻,毒蜚才讪讪道:“暗隼规矩,不得私下结拜......”
“可你私下,总让我们叫你大哥.......”
毒蜚一拂长袖,斥道:“你这一番忆旧思往,不过是想骂我投金。”
“你这番背信弃义,残害兄弟,卖国求荣的作法,难道不该骂?”
孟极虽不能动,但此刻面色通红,额上青筋暴起,显是气极。
毒蜚忽然来了兴致。
他一屁股坐到孟极面前,眼对眼看着对方。
“你以为我做这些事,都是为了荣华富贵?”
“莫非不是?”
毒蜚仰天狂笑,直笑得泪水都溅出眼睛。
“我且问你,你我在岳帅麾下,整日出生入死,为的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大宋百姓,为了官家......”
毒蜚打断道:“你我家人,算不算大宋百姓?”
“自然......是算的。”
“若是我们在前线与金人拼死血战,后方家人却被人欺侮,你该如何?”
孟极家人全部死于战火,对他来说,当下的家人,都在吴家坳。
他看看吴娘子,又看看吴良才,道:“若是有人要害他们,我必然要拼死护着。”
毒蜚嘿嘿笑道:“你孟大官人躲在吴家坳,妻儿俱全,还有老相好陪着,当然不怕。”
孟极老脸一红,却不反驳。
“可有的人却没这么幸运。”
“谁?”
毒蜚道:“那人性子柔软,却有满腔热血。他抛家舍业,潜伏在金国,最后却落得家不能回,在这大山里郁郁而终。”
“耳鼠?”
“去年冬天,他在朝天峰上,独自烫了壶酒,只喝了一口,便没了气息.......一直等到今年开春,我上山去寻他,才找到他冻僵的尸身.......”
“他......他......”
孟极一直以为耳鼠是死于毒蜚之手,如今骤然听到真相,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毒蜚抹掉眼角的水珠,道:“可他至死都不知道,他的父母兄妹,早在他之前已经被人害死。”
孟极怒道:“谁干的?”
“还能有谁?有人为了抢夺兵书,什么手段使不出来?”
“难道是秦桧?”
“这倒不是秦桧所为。只是他抢夺兵书送给金国皇帝,这是天下皆知之事,大宋自有奸佞阿臾之徒甘为走狗。”
“这群奸贼......”
毒蜚却是一阵大笑,“你以为咱们落得如此下场,只是这群奸贼所害?”
“还有秦桧......”
“秦桧权势滔天不假,可若没有一人首肯,他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任意冤杀堂堂枢密副使。”
孟极猛地双目圆睁,瞪着毒蜚,颤声道:“你说害死岳帅之人,是当今......官家.......”
毒蜚并不回话,只道:“从见到耳鼠尸体那日,老夫便下定决心,要找一个人,讨还一个公道。”
说罢,再不言语,起身就出了屋子。
长生只觉这道枯瘦的背影,竟然说不出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