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梧桐树,还是那么高大,跟自己离开时一样。
里弄还是那样杂乱无章。
林家阿婆还是那么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着,外人看到,十分担心她下一秒会倒在地上。
但是街坊邻居们都知道,林阿婆这样颤颤巍巍五六年了,一直都是这样。
徐家阿妹长高了一个头,成了大姑娘。
她旁边站着的是丁家的老二,两人躲躲闪闪,拉拉扯扯。
啊呀,他俩好像在谈对象。
巩雪提着印着长城标识的行李袋,走进里弄,邻居们都很惊喜。
“小雪回来了?”
“是啊,王姐。”
“你是转业回来,还是回来探亲?”
“张嬢嬢,我回来探亲。”
“啊呀,不得了,终于有假回来探亲了。你好久没回来了?有两三年了吧。”
“是的。”
巩雪微笑地一路打着招呼,很快走到自家门口,伸手敲了敲。
“谁啊,马上来。”
门后传来巩妈的声音。
嘎吱,门开了,巩妈看到站在门口的女儿,愣住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咚咚,旁边邻居在走廊公共厨房剁菜的声音传过来,把巩妈惊醒。
“囡囡,我的囡囡!”巩妈一把抱住巩雪,惊喜又心痛地叫了起来。
巩爸闻声从里间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看到门口的女儿,站在那里,眼睛使劲地眨着,摘下眼镜,揉着鼻子,又戴上眼镜,走到跟前。
“好了,让女儿进屋了,站在门口,像怎么回事。”
“对,对,小雪,是妈妈高兴地糊涂了。”巩妈把巩雪拉进屋里,双手紧紧拽着她的右臂,生怕她会跑掉。
巩爸站在门口,一个邻居探头出来:“老巩,小雪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
“回来就好。要是米饭来不及煮,来我家匀一碗,我家煮的有多。”
“好咧,谢谢袁阿嫂。”
巩爸点头表示感谢,等到袁阿嫂转身忙活去了,顺手把门关上。
巩妈给巩雪倒上一杯热茶,端到她手上,然后拉了张凳子,挨着坐下,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女儿。
好像瘦了一点?
文工团管得严,天天要训练,又是吃大锅的饭菜,肯定没有家里做的好,营养跟不上,苦了我家囡囡。
巩妈看着女儿,才不到二十秒钟,就脑补出一部十集的《女儿吃苦受难记》。
巩父走到跟前,“小雪,吃饭了吗?”
巩妈猛地清醒过来,对啊,女儿还没吃中饭呢!
她猛地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才想起自己该干什么。
“我去袁阿嫂家借一碗米饭,再去里弄外国营饭店买一盒炸排骨回来。”
“妈,不用了麻烦了...”
巩雪话没说完,巩妈已经出门去了。
“不用管你妈,她就是这样子的。”巩父另外拿了一张椅子,在旁边坐下。
“小雪,你这次回来的很突然啊。前几天你才写信回来,说被借调到北影厂,准备拍电影。”
“爸爸,是很突然。我去中戏和北影学院学习两周多后,就被通知,到上沪来参加拍摄一部北影厂与上影厂合拍的电影。
我算了下时间,写信给你们,还不如我坐火车来得快,就没有写信了。”
巩父欣慰地点点头:“那就好,能被派到上沪来拍电影,真是太好了,我们真是一点都没有想到。”
巩父一时间不知道问什么。
巩雪72年就主动上山下乡,离开上沪去到豫章当知青。73年脚受伤,回上沪养伤,当时某部宣传队来上沪招文艺兵,巩雪被选上。
74年总正文工团从全军文工团和宣传队选拔演员,排练葛敏剧目《万水千山》,巩雪被老师推荐,调入了总正文工团话剧团。
这几年,她一直与家人聚少离多,巩父不大清楚女儿的近况,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还是巩雪打破了寂静,“妹妹呢?”
“她啊,”巩父看了一下手表,“中午放学时间到了,应该在回家的路上。”
巩雪的妹妹巩颍现在在一所职工学校读书。
五分钟后,巩母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拿着两個铝制饭盒,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香气扑鼻的炸排骨,放在桌子上。
一个饭盒是米饭,巩母把它倒进饭锅里,一起搅匀了,盛了四碗,刚把饭碗放到桌子上,门开了,巩颍走了进来,嘴里嚷嚷着。
“妈,你又搞什么好吃的?我都闻到香气了,你可不要藏起来。”
一抬头,看到姐姐笑盈盈地看着她。
“啊!”巩颍大叫一声,猛地扑过去,“姐,你怎么回来了!”
两姐妹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地转了几个圈。
巩母含笑在旁边看着,轻轻拍了一下巩颍,“好了,闹够了,去洗手吃饭!”
一家四口人围着饭桌坐下。
巩颍端起饭碗,夹了一块排骨,美滋滋地边啃边问:“姐,你怎么回来了?”
巩母也想起这回事,“是啊,小雪,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上次写信回来,我说被借调到北影厂。这次回上沪,是参加北影厂与上影厂合拍的一部电影的拍摄。”
巩颍一脸地惊喜,嘴里的排骨似乎都没有吸引力,暂时停住了,“姐,你终于拍上电影了?”
“是啊,名字叫《好事多磨》,我演女主角。”
“啊,真的啊!太好了,我姐演电影女主角了!”巩颍欢呼起来。
巩母在旁边拍了她一下,“少鬼叫鬼叫的,吵到邻居。小雪,你这次回来演什么电影?不会是战争片吧?”
“不是,就是一部生活片,我虽然演一个军人,不打仗,只是日常生活那种。”
“跟《瞧着一家子》一样?”巩颍眼睛闪着光。
“不,不一样。不是喜剧片,是剧情片。”
剧情片。
真是编剧,顺口就编出个名字来。
“不过编剧都是同一个人,春生同志。”
巩父一愣,“春生同志,写诗歌《一代人》、《再别康桥》,以及小说《芙蓉镇》的那位作家?”
巩雪低着头吃了一小口饭,轻轻地答道:“是的,他也是北影厂的编剧。”
一直很平静的巩父激动了,“我知道。小雪,你见过春生同志。”
巩雪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嗯,见过。”
“他多大?三十多岁,还是四十多岁?”
巩雪抿着嘴巴,轻轻笑了,“爸,他没有那么大,他才二十岁。”
“二十岁!这么年轻?”巩父彻底震惊了。
“是啊,当时我知道他是春生同志时,也十分震惊。”
巩雪想起在工人文化宫,曾骅被逼无奈,当场朗诵《再别康桥》时的样子,嘴角忍不住挂上笑意。
一直在观察着巩雪的巩母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她装作不经意地说道:“你爸可崇拜春生同志了,要是小雪有机会请他到我们家做客,你爸肯定十分高兴。
是不是啊老巩?”
巩父摆了摆手,“不敢奢求,不敢奢求啊。春生同志的诗,真的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光芒啊。”
看着父亲的神情,巩雪突然心底涌起一种冲动,脱口说道:“他是电影的编剧,两周后会到上沪来,到时候...我看看吧。”
“好啊,好啊!到时候我可以去你们拍摄现场,让我跟他见上一面也行。”巩父化身为春生同志的诗迷,一脸向往地说道。
巩母的目光在巩雪的脸上转了几圈,心里打定主意,低下头开始吃饭。
巩颍呼哧呼哧,吃掉第二块排骨,筷子夹上第三块,眼睛瞄着第四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