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明小和尚怒气冲冲，连带着称呼许正的时候，都加上了名字。

前些时日，许正到处撒币，赠送财物，以此来收买人心，勾搭涅槃寺内那些道心并不坚定的僧侣来挖掘涅槃寺的秘密之时，曾跟许正较为亲近的觉明小和尚便自觉的远离了他。

便是偶尔见到，也会低下头，脚步匆匆的离去，不愿停留片刻。

如此算来，两人也是好几日时间未曾再交谈过。

不曾想今日相见，便显得颇为尴尬，几近呵斥一般。

许正目光望去，只见觉明小和尚脸色紧绷，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双拳紧握。

看样子对他如此奢靡到堪称铺张浪费之举，极为不满。

这种行为本就不值得赞扬，何况在而今的时局，战事连年，税赋愈重，百姓已经到了宁愿溺死婴儿，都不愿意到官府登记的局面！

觉明小和尚看在眼中，已是心痛无比，再见有人竟采购羊肉来喂养牲畜，自然是怒不可遏，情难自禁之下，近乎是脱口而出。

面对他的疾声呵斥，三文只管埋头干饭，理都不理。

而迎着许正的目光，觉明小和尚则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双手合十道：“是小僧冲撞许正施主了。”

说着，便欲转身离去。

奢靡与否，是自身的选择。

他是一个出家人，许正既不是他的师兄师弟，也不是佛门的信徒，他不能拿自身喜恶去度量。

只是这样的人......自当远离。

“稍等。”

许正却是一个闪身，拦住了觉明小和尚，并不生气的说道：“我来喂它，单单是因为它有恩于我。

男子汉大丈夫，有恩当报，有仇必还，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觉明小和尚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脸上都不知摆出什么表情，但显然是不信的，“一只狸猫，如何能有恩于许正施主？”

“那就说来话长了。”

许正一笔带过，反问道：“你刚刚说，战事又起是什么意思？大佑又要和蛮子打起来了么？”

从前身的记忆之中，许正自然知道，自当今武帝登临龙阁之后，数十年间跟蛮族可是打了不少次。

有输有赢，有胜有败。

但毫无疑问的是，只要跟蛮子打起来，必然是劳师动众。

带甲之士数以万计，精兵数十万，马匹如云绝非虚言，这战争主力的背后，还需要百万余人作为后勤供养。

而这，仅仅是直接动员的人口。

为了维持战事，自文帝以来，曾不断减免的税赋也在一次次的加重。

从最开始的人头税、劳役、兵役，再到牧草税（养马税）、盐铁专营、酒水专营......还有更多许正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税收，层出不穷。

为了充分运转大佑这架战争机器，上面的人想方设法，要从下面榨出更多的油水，来供养连绵不绝的战争。

偏偏蛮族生存在边疆苦寒之地，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戈壁，就是不适合农耕。

大佑输了暂且不提，便是赢了，往往也无有太多的收获。

这是农耕文明碰到游牧文明难以避免的问题。

哪怕大佑也曾封狼居胥，战果卓著的从蛮族手中擒获数十万的牲畜，可跟自身的消耗相比，无疑是不够的。

何况，那些擒获而来的牲畜几乎轮不到普通百姓沾光。

打了大胜仗，皇上可是还要论功行赏的。

封赏什么？

不就是他们的战利品么？

这还是赢的时候。

甚至这都还不够，还需要从国库之中贴钱！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大佑的仗打的已不是一年两年了，稍有见识的人都能知晓如今的情况。

而今的大佑和蛮族，就像是两个巨人不断的对彼此挥拳，每一次都会大片大片的出血，乃至出现内伤，但谁也不肯就此罢休。

以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要硬生生拼到谁先撑不住为止。

此乃如今大佑的国策。

因此，觉明小和尚一提及战事又要来，许正便猜测是又准备跟蛮族来一场大战了。

“不止是和蛮子。”

觉明小和尚原本白皙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憋闷道：“据闻是要和大宝打起来了。”

“大宝？”

许正茫然，那是什么国家？

“大宝乃是西域之国，据说可产天下名马，世所不及。武帝便派使者，携以纯金铸造的宝马前去换取。

然而大宝的国王却不仅是不愿换取，反而派人杀了佑使。

武帝闻之大怒，要派遣军队前去讨伐如此不臣之国。

时值秋收之际，蛮族亦是虎视眈眈，而今双管齐下，今年的税赋再上新高，百姓已是苦不堪言！”

觉明小和尚痛心疾首的说道：“时局如此，生灵涂炭近在眼前。近日街坊邻居之中，甚至有人将刚出生婴孩活生生的溺死在了河中，只因不堪重负！”

说起这些，觉明小和尚真情流露，眼中晶莹闪烁，声音颤栗。

时局至此，人不似人！

再看许正竟采购羊肉以喂狸奴，才让他那般痛心，情不自禁的出言呵斥。

劳师远征，兴兵动众，每一粒粮食，可都是从穷苦百姓的嘴中扣下来的。

但凡还有点良心的人，不求为此多做一些什么，只求自身不要再那么奢靡，体恤一下民力，将自身的钱财用在合适的地方，不好么？

“大宝......距离大佑有多远？”

许正再问道。

“既是西域之国，怕是要万里之遥！”

觉明小和尚咬牙道：“如此路途，便是大军赶至就要消耗不菲，若再对峙一番，消耗徒增！”

许正恍然。

难怪，难怪来到涅槃寺的百姓数量突然大大增加，甚至无需木鱼敲响，那股潜藏的七情六欲便已是汹涌而出。

苛政猛于虎，偏偏那是国策。

无数百姓心中被压的喘不过气来，却也不敢向人吐露，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国事不能妄议，心中的愁闷却又无法排解。

于是涅槃寺周遭的百姓，便来到这里，希冀听闻佛音，来化解掉心中的苦闷。

哪怕此举治标不治本，亦能够给自己带来片刻的慰藉。